那個綁在領頭羊角上的簡陋設備,在與世隔絕的死寂中,終於發出了一聲屬於人類文明的回響。
這聲音通過數個自發形成的微型基站接力,穿過群山,越過荒漠,最終彙入一片無形的洪流,洪流的儘頭,是一個名為“靜默履約”的後台係統。
這聲微弱的呼吸,證明了即便在現代科技的版圖之外,依然有信念在頑強地履行契約。
而此刻,這份契約的締造者,沈昭岐,正像一截枯死的胡楊,沉默地立在西北戈壁的風沙裡。
他麵前,是號稱投資數十億的新建生態農場。
一片片新栽的沙棘幼苗,本該是點綴絕境的綠洲之夢,如今卻在百年不遇的極端高溫下,像被投進煉丹爐的草藥,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焦黃。
空氣被毒辣的日頭烤得扭曲,每吸一口氣,都像是吞下了一把滾燙的沙礫。
項目管理層已經急瘋了。
銀色的遮陽網如同巨大的天幕,覆蓋了整個試種區,高昂的成本讓投資方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從以色列引進的智能滴灌係統,正精準地將珍貴的水源滴入每一株幼苗的根部,水滴在接觸到龜裂土地的瞬間就蒸發成一縷白煙,帶走的不是酷熱,而是預算。
“成本已經超了百分之三十!再這樣下去,彆說盈利,我們連撤場的錢都湊不齊!”會議室裡,項目負責人的咆哮穿透了隔音玻璃,帶著一絲絕望。
沈昭岐對這一切充耳不聞。
他已經在這裡觀察了三天。
他的存在,就像這片戈壁上任何一塊不起眼的石頭,沒人注意到這個衣衫襤褸、總是低頭咳嗽的男人。
他的目光,也從未停留在那些被精心嗬護的沙棘苗上。
他在看駱駝刺。
那些土生土長的、毫不起眼的、渾身是刺的植物,在同樣的地獄烈日下,卻綠得囂張,綠得肆無忌憚。
它們的根,像貪婪的巨蟒,能鑽入地下幾十米深,去尋找那被地表酷熱封印住的、最後的一絲濕潤。
第三天,當最後一抹殘陽被地平線吞噬,整個戈壁被深藍色的夜幕籠罩時,沈昭岐動了。
他像一頭習慣了夜行的孤狼,悄無聲息地繞到農場圍欄最偏僻的角落,用一把從廢品站撿來的鐵鉗,熟練地撬開了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缺口。
他沒有走向那些金貴的沙棘苗,而是在種植區最邊緣、最不受重視的地帶停了下來。
他用一把工兵鏟,不緊不慢地挖了幾個臉盆大小的淺坑。
坑不深,堪堪沒過腳踝。
然後,他從隨身的破舊背包裡掏出幾片廢棄的麻袋布,平整地鋪在坑底。
做完這一切,他便轉身離去,重新融入無邊的夜色,隻留下那幾個毫不起眼的淺坑,靜靜地等待著戈壁午夜那驟降的溫差。
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黑暗,一群趕著羊群的牧童百無聊賴地路過這片區域。
一個眼尖的孩子最先發現了異常,他循著地麵上一絲不自然的濕痕,好奇地跑了過去。
“水!這裡有水!”
孩子的驚呼聲引來了同伴。
他們圍在那幾個淺坑邊,隻見鋪在坑底的麻袋布濕漉漉的,坑壁上還凝結著細密的水珠。
一個膽大的孩子用手指蘸了一點,放進嘴裡,隨即興奮地大叫:“是真的水!是甜的!”
這是戈壁的恩賜——夜間的露水,被這些簡陋的“井”收集了起來。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附近的村落。
大人們起初不信,可當他們親眼看到那些“露水井”時,眼神裡迸發出的光芒,比利劍還要鋒利。
他們不需要複雜的科學解釋,千百年來與這片土地共生的經驗告訴他們,這個法子,能行!
“這是‘咳嗽大叔’做的!”一個牧童忽然想起,前幾天曾看到一個陌生男人在這附近徘徊,時不時還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沒人去追尋“咳嗽大叔”的下落。
村民們自發地行動起來,他們找來家裡所有能用的舊布料、塑料布,甚至剝下乾枯的梭梭草皮,在沙棘地的邊緣挖出了更多的淺坑。
沒有統一規劃,沒有技術指導,全憑著一股求生的本能和世代相傳的默契。
一個,十個,一百個……
半個月內,三百多個形態各異、大小不一的微型集水點,如同一張巨大的毛細血管網,悄然鋪開。
每天清晨,村民們便提著水桶,將這些凝結的“天降甘霖”小心翼翼地收集起來,再精準地澆灌在那些奄奄一息的沙棘苗根部。
奇跡發生了。
沙棘苗的成活率,從岌岌可危的30,一路飆升到了驚人的82!
項目負責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機驚得目瞪口呆。
他立刻組織技術團隊進行分析,得出的結論讓他欣喜若狂。
這套“土法子”利用溫差冷凝原理,以極低的成本實現了高效的水分收集,其內在邏輯完全可以申請一項名為“被動式微氣候智能水循環係統”的高科技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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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僅能救活項目,更能讓他名利雙收!
然而,當他興衝衝地帶著專利申請協議找到村民代表時,卻遭到了斷然拒絕。
“不行!”為首的老村長,一個皮膚像核桃般乾癟的老人,語氣卻像石頭一樣堅定,“這是‘咳嗽大叔’教給戈壁灘的活命法子,是公家的,不能拿去賣錢。”
“什麼‘咳嗽大叔’?這是科學!是智慧產權!”負責人急得滿頭大汗。
“我們不懂什麼產權,隻曉得做人不能忘本。這法子救了苗,也救了我們的飯碗,我們不能把它變成你一個人的功勞。”
爭論聲在空曠的戈壁上傳出很遠。
不遠處的沙丘後麵,沈昭岐將最後一口乾饢咽下,聽著他們的對話,嘴角泛起一絲微不可見的笑意。
他從懷裡掏出一本磨損嚴重的筆記本,撕下一頁紙,用一小截炭筆,迅速而精準地畫出了“露水井”的完整結構圖,旁邊還標注了不同地質、不同風向下的改良方案。
畫完,他吹了吹紙上的炭灰,疊好。
一隻瘦骨嶙峋的流浪狗不知何時湊了過來,用頭蹭著他的褲腿。
沈昭岐撓了撓它的下巴,順手將紙片塞進了它脖子上那個破舊的項圈夾層裡。
“去吧,”他輕聲說,“把種子帶到更遠的地方去。”
流浪狗仿佛聽懂了,搖著尾巴,朝著村落的方向跑去。
沈昭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抬頭望向西南方。
風中,似乎帶來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辛香,那是一種屬於豐饒土地的、辛辣而霸道的味道,與這片戈壁的枯寂格格不入。
他眯起眼睛,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看到了某個山坳裡,一口沸騰的鐵鍋,以及繚繞在鍋口上方的、屬於花椒的烈香。
那裡的火,也該燒得更旺了。
老槐樹枝葉沙沙作響時,沈昭岐正踩著滿地碎金般的光斑往樹下走。
鐵鍋還架在老石灶上,蒸汽裹著花椒的辛香鑽進鼻腔,和十五年前他第一次蹲在這裡教村民炒椒油時的味道,竟分毫不差。
幾個紮羊角辮的小丫頭正圍著穿衝鋒衣的遊客比劃,童聲脆得像山澗落石:“神仙爺爺會用草繩編星星,掛在花椒枝上就不落果!”“才不是!我奶奶說他在鍋底畫符咒,焦印子能鎮住蟲災!”遊客舉著手機笑問:“那神仙爺爺長啥樣?”孩子們歪著腦袋想了半天,異口同聲:“他呀,像風!”
沈昭岐喉結動了動,目光掃過圍觀村民胸前——每枚銅製紀念徽章上,都拓著鍋底那道月牙形焦痕。
這是三年前他教村會計用紅膠泥拓模時隨口說的“留個念想”,沒想到竟成了村牌。
他摸出兜裡半塊烤饃,指腹蹭過徽章邊緣的毛刺,像在觸碰某個正在生長的、溫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