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被稱為“鴿子籠”的棚戶區,是城市肌體上一塊行將脫落的疤。
沈昭岐的身影在狹窄、泥濘的巷道裡穿梭,像一縷不願散去的舊日煙塵。
他曾在這裡度過最狼狽的少年時光,懂得每一塊鬆動的磚石下藏著怎樣的辛酸,每一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後是何等的堅韌。
他沒有與任何人交談,隻是在夜深人靜時,用一塊從廢墟裡撿來的木炭,在那些即將被推土機碾碎的門框上,一筆一劃地寫下同一句話:“屋倒人不散,根在土裡連。”
他的字跡帶著一種未經雕琢的拙樸力量,像是從土地裡生長出來的一樣。
三夜過去,上百戶人家的門前都留下了這句帶著泥土氣息的方言諺語。
起初,人們隻是疑惑,而後,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
第四天清晨,當巨大的拆遷橫幅被拉起,挖掘機的轟鳴聲逼近時,一個赤膊的漢子第一個站了出來,用手緊緊扒住自家的門框,他的身後,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越來越多的人走出家門,手挽著手,組成了一道沉默而堅定的人牆。
人群中,有人激動地高喊:“那個從不說名字的人教我們,話要講到心上!我們的根就在這裡!”
拆遷隊的領頭人驚愕地看著眼前這從未有過的景象,他無法理解,這群平日裡一盤散沙的窮苦人,為何一夜之間變得如此團結。
僵持之下,拆遷行動被迫暫停。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早已翻過布滿青苔的圍牆,身影消融在城市尚未散儘的晨霧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幾乎在同一時刻,千裡之外的“共信鏈”數據中心,林晚被一陣尖銳急促的警報聲從短暫的淺眠中驚醒。
屏幕上的數據流瞬間化為猩紅的瀑布,一行行代碼如同瀕死的亂碼,宣告著一場災難的降臨。
國家級彆的網絡攻擊!
攻擊路徑詭異刁鑽,繞過了所有常規防火牆,直指共信鏈的核心——那個儲存著兩千多個村落,數百萬農戶信用記錄的數據庫。
對方的目標狠辣無比,不是竊取,而是徹底瓦解,要讓這個新興的鄉村信用體係,一夜之間淪為一堆毫無意義的垃圾數據。
林晚的指尖冰涼,她第一時間調取最高級彆的防禦預案,卻絕望地發現,所有加密密鑰,早在三年前係統初建時,就被沈昭岐親手分段銷毀。
服務器裡隻留下一段他用老式錄音筆錄下的語音備忘,聲音平靜而沙啞:“真東西不怕查,怕的是人隻信密碼,不信東西本身。”
一瞬間,林晚渾身一震,如同醍醐灌頂。
她猛然明白了沈昭岐當年的用意。
恐懼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然。
她沒有試圖用技術去對抗技術,而是毅然啟動了那個被視為“理想主義瘋話”的“全民協防模式”。
她對著麥克風,用最平實的聲音向兩千多個村落的聯絡終端發布了直播求助信息:“各位鄉親,我們的‘共信鏈’正在被外人攻擊,他們想造假賬,說咱們的東西不好,說咱們的人不講信用。現在,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信息發布的那一刻,整個數據中心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覺得她瘋了。
然而,奇跡發生了。
不到半小時,第一份視頻資料從一個偏遠山村上傳而來:一位大娘正對著手機鏡頭,展示自家剛從地裡挖出來的、還帶著泥土的紅薯,旁邊是她用筆記下的交易時間、買家信息。
緊接著,第二份、第三份……成千上萬的視頻如潮水般湧來。
有牧民在晨曦中清點羊群的錄像,有果農直播采摘柑橘的畫麵,有漁民展示剛打撈上岸的魚獲……每一筆交易,每一個生產環節,都被最真實、最鮮活的影像所記錄。
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的民間影像,彙聚成了一道無法逾越的真實之牆。
攻擊方可以偽造冰冷的數據,卻無法偽造清晨帶著露水的菜葉,無法偽造老農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更無法偽造那一聲聲充滿鄉土氣息的叫賣。
不到十二小時,在海量真實細節的衝擊下,攻擊方的偽造數據漏洞百出,最終狼狽潰退。
數據中心的紅色警報消於無形。
林晚疲憊地靠在椅子上,在工作日誌上寫下:“我們不再築牆,我們讓真相自己長出牙齒。”
這場風波的餘震,很快傳到了正在某省出席鄉村振興成果展的周執耳中。
他剛結束發言,展廳中央用以展示“共信鏈”成果的巨大屏幕突然黑屏,隨即跳出一行刺眼的紅字:“浪大網滿?不過是場騙局!”全場嘩然,主辦方亂作一團,急著呼叫技術人員。
周執卻異常鎮定,他沒有理會慌亂的人群,反而將目光投向了展廳角落,那裡,一位皮膚黝黑的老農正對著手機,有些笨拙地直播賣筍。
周執緩步走了過去,在無數鏡頭和驚疑不定的目光中,他拿起話筒,輕聲問那位老人:“大娘,您這筍,是哪座山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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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被這陣仗嚇了一跳,但還是用濃重的口音質樸地回答:“後嶺第三道溝,清明前兩日,剛下過雨那天挖的,嫩著哩。”
周執微笑著將自己的手機遞給她,示意她對著鏡頭繼續說。
老人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磕磕絆絆地講了起來,講述她如何憑經驗避開老竹根,為何要留下一些“老鞭”好讓來年再發新筍。
她的講述沒有任何技巧,卻充滿了生活的質感。
這段現場直播被同步到了網絡上,瞬間衝上熱搜。
無數網友自發成為“鑒定師”,通過視頻裡筍殼的色澤、根部的泥土濕度,與那段質疑視頻進行對比,最終,那個被用來攻擊“共信鏈”的視頻被證實為ai合成,破綻百出。
一場精心策劃的公關危機,就這樣被一個普通老農的幾句實話化解於無形。
事後記者蜂擁而上,追問他當時是如何想出應對策略的,周執隻是淡淡一笑:“當一個普通人能讓你相信時,就不需要任何專家站台。”
信任的考驗,不僅來自外部,也來自內部。
秦念慈收到了匿名舉報,直指西南花椒村的新任村長,借著村裡剛剛打響的“煙引茶”品牌謀取私利,通過虛報產量套取合作社的補貼。
這是對“共信鏈”根基的挑戰,她立刻帶隊趕赴當地進行暗訪。
然而,調查結果卻讓她陷入了沉默。
所謂的“虛報”,並非村長個人行為,而是全村村民的集體決議。
他們將村裡一位因意外而殘疾的青年張某的名字,也納入了合作社的產量貢獻名單中,讓他能和其他人一樣分得一份收益。
在張某那間簡陋的屋子裡,這個漢子哭得像個孩子:“秦乾部,我沒出過一份力,可他們說,我守著家裡那口祖傳的炒茶鐵鍋,就是對‘煙引茶’最大的功勞。”秦念慈看著那口被煙火熏得烏黑發亮的鐵鍋,心中百感交集。
按照規定,她完全可以追究全村的責任。
但那一刻,她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她當場宣布,將在花椒村試點一種“情感貢獻認定製”,允許像守護祖傳技藝這樣的非勞動性投入,折算成相應的信用積分,計入“共信鏈”體係。
在後來的評審會上,麵對質疑,她坦然回應:“法律管的是邊界,而人心定的是尺度。我們是時候,該學會去讀那些沒寫進賬本裡的賬了。”
這股由人心驅動的潮流,同樣流淌到了廣袤的西北牧區。
沈昭岐途經一片草原時,正看到一個年輕的牧民跪在地上,對著手機屏幕失聲痛哭。
他賴以為生的“鄰裡聯審”認證被係統凍結了,理由是他的手寫放牧記錄格式不符合標準,被判定為無效數據。
在這個一切依賴信用的世界裡,這無異於宣判了他的“社會性死亡”。
沈昭岐默默地走到他身邊,沒有多餘的言語,隻是從隨身的舊布包裡,取出了一支同樣老舊的錄音筆。
他教那個幾乎崩潰的青年,用最熟悉的蒙古語,將當天的放牧路線、羊群的健康狀態、沿途水源的變化,甚至風向的改變,全都口述下來。
風聲、羊叫、牧羊犬的吠叫,都成了這段錄音最真實的背景音。
隨後,他用青年的手機,將這段音頻上傳到了“共信鏈”一個幾乎被人遺忘的開放通道,標題隻寫了四個字:“聽得到的誠實。”
這段夾雜著風聲和哭腔的音頻,像一顆投入湖泊的石子。
二十四小時內,全國三百多個牧區自發響應,無數段帶著各自方言、各種背景音的“口語征信”音頻被上傳,形成了一股浩蕩的潮流。
係統後台的ai在海量音頻數據的衝擊下,迅速完成了自我學習和迭代,不僅自動識彆並恢複了那名青年的認證,平台還順勢推出了“非文字友好界麵”。
當這一切發生時,沈昭岐早已再次上路,隻給那個千恩萬謝的青年留下一句話:“規矩是人定的,但良心是天生的。”
深夜,秦知語獨自一人翻閱著《鄉土憲章》的最終修訂草案。
當她的指尖劃過一條新增條款——“紀念性行為不得強製具名”時,微微顫抖了一下。
這個條款,仿佛是為那個從不留名的男人量身定做的。
她忽然起身,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驅車來到公司最底層的地下檔案室。
在層層驗證後,她取出了那塊被塵封已久、代表著一個冰冷商業帝國舊夢的原始服務器硬盤——“商業帝國重建係統”。
她沒有格式化數據,也沒有用物理方式銷毀,而是將其送入了一家鋼鐵廠的熔爐。
在熊熊烈火中,記錄著無數商業計謀和冷酷規則的硬盤,被重鑄為一塊厚重的青銅銘牌。
上麵沒有鐫刻任何豐功偉績,隻刻了四個字:“此地無碑。”
數日後,這塊銘牌被送往西南花椒村那所小學的操場,嵌入了孩子們每天奔跑的地麵。
當晚,月光皎潔,全村的孩子們在那塊溫潤的青銅銘牌上跳繩、追逐、嬉戲,清脆的笑聲在山穀間回蕩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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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同一時刻,千裡之外,一條通往群山深處的荒原小路上,一台綁在顛簸驢背上的老舊手機屏幕突然自動亮起。
沒有來電顯示,沒有任何通知,隻是在寂靜的夜色中,傳出了一聲清晰而熟悉的清嗓聲。
那聲音仿佛穿越了時空,像是一種被重新喚醒的古老契約,在催促著持有者去往某個地方。
驢子停下腳步,警惕地豎起了耳朵。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異常潮濕而沉重的氣息,仿佛遠方的天空正在無聲地積蓄著一場滔天的怒火。
那信號的指向,正是川東,那裡,一場遠比犬吠和爭吵更狂暴的嘶吼,正在濃雲下積蓄著力量。
暴雨如注,泥石流像一頭狂暴的巨獸,瞬間吞沒了連接外界的一切。
川東山區,數十個村莊的名字在地圖上變成了灰色,信號徹底中斷。
沈昭岐逆著逃難的人流而上,背上沒有一袋米,沒有一瓶水,隻有一個被雨水打得濕透的帆布包,裡麵沉甸甸的,裝著一台老舊的擴音器和一卷粗重的電纜。
他像一頭沉默的羚羊,在濕滑的絕壁上攀爬。
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腳下的碎石不斷滾落,但他眼中的光芒卻比山頂的閃電還要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