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或說,是夢境也都被峽穀間的風聲吞噬殆儘。
沈昭岐在驛站簡陋的木板床上醒來,天光已透過窗紙,在地上投下灰白色的影子。
他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晨間的寒意混著泥土的腥氣撲麵而來。
然而,下一秒,他的目光便凝固了。
門外那片昨夜被雨水打濕的泥地上,赫然浮現出一圈淺淺的凹痕,那分明是一串腳印。
但這串腳印的排列方向,卻與他昨夜踏月而來的軌跡完全相反。
它們從驛站門口開始,一步步向著他來時的路倒退而去,仿佛有一個無形之人,在深夜裡沿著他的足跡,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倒著走了一遍。
那姿態,不像是在追蹤,更像是一種無比虔誠的送彆。
驛站的店主是個滿臉褶子的納西族老人,見他盯著地麵出神,便端著一碗滾燙的酥油茶走過來,咧開沒剩幾顆牙的嘴,笑道:“客官莫怪,昨夜村裡幾個半大的娃兒,聽說神仙爺爺路過,非要來瞧瞧。他們不敢打擾您,就說要‘把神仙爺爺的路送回去’,一個個趴在地上,用小手一下一下拓出來的,說是要照著這個印子,刻進咱們村的村史牆裡去。”
沈昭岐接過那碗溫熱的茶,指尖傳來踏實的暖意。
他沒有點破那些腳印並非人力所為,那均勻的深度和完美的間距,絕非孩童嬉戲所能達成。
他隻是點了點頭,將碗中濃鬱的茶水一飲而儘,那股混合著風霜與信念的味道,瞬間驅散了身體的疲憊。
他沒有再走那條“被送回去”的路,而是默默地繞向了另一側。
午後,他路過峽穀深處唯一的一所小學。
琅琅的讀書聲隔著稀疏的樹林傳來,像山澗裡最清澈的溪流。
他本想繞開,卻無意間瞥見了教室外牆上的一幅嶄新的壁畫,腳步便再也無法挪動。
那壁畫的風格粗獷而有力,用的是山裡最常見的礦物顏料。
畫中,一個模糊的背影正向著遠方的層巒疊嶂走去,他的身後,本該是漸漸消失的足跡,此刻卻截然相反——在他走過的泥土中,正不斷地、持續地冒出一枚又一枚嶄新的腳印,那些腳印彙聚成河,流向畫麵的每一個角落。
壁畫的上方,用稚嫩卻堅定的筆觸寫著一行標題:《他不回頭,但我們跟上了》。
他站在那棵巨大的榕樹下,駐足了很久很久,久到日影西斜,放學的鐘聲敲響。
孩子們像一群快樂的鳥雀從他身邊跑過,卻無一人認出他就是畫中之人。
他終究沒有走進那所學校,隻是轉身,一步踏入了身後那片更為深邃的原始雨林,身影很快便融於那片濃得化不開的蒼翠藤蔓之間,再無蹤跡。
幾乎是同一時刻,千裡之外,“共信鏈”數據中心,尖銳的警報聲劃破了林晚辦公室的寧靜。
“警告!西南區域節點出現異常自治行為!”
林晚瞬間從成堆的文件中抬起頭,眼神銳利如鷹。
屏幕上,三個在地圖上相隔甚遠、互不隸屬的偏遠村落,竟在同一時間發起了一項跨區域的農產品聯合品控行動。
更讓她震驚的是,他們使用的品控標準,竟然是三年前沈昭岐在一張餐巾紙上隨手繪製的檢測參數草圖!
那份草圖早已被歸入曆史檔案,從未作為正式標準下發過。
她的手指在鍵盤上疾飛,迅速追查這次行動的決策鏈。
結果令人匪夷所思:沒有上級指令,沒有外部資本協調,甚至三地村落的負責人彼此之間都沒有通過任何官方渠道進行過溝通。
唯一的共同點,是這三位負責人,在過去一周內,都反複觀看了同一段被標記為“靜默直播”的加密視頻。
林晚動用權限調取了那段視頻。
畫麵上沒有一張人臉,沒有一句言語。
鏡頭從始至終都死死地對準一雙布滿深刻裂口與厚重老繭的手,那雙手在反複翻動、揉捏著腳下的土壤。
畫麵的背景音,隻有持續不斷的、略顯沉重的呼吸聲。
那呼吸聲有著一種奇異的魔力,仿佛與大地的脈動合二為一。
看著那雙手,聽著那呼吸,林晚忽然明白了。
這不是模仿,是共鳴。
沈昭岐用最原始的方式,將一種信念、一種標準,直接“種”進了人們的心裡。
當這顆種子在不同的地方同時破土而出時,便形成了超越一切物理規則的協同。
她深吸一口氣,沒有上報異常,反而悄悄在後台解鎖了這三個節點之間跨域協作的最高權限。
在操作備注欄裡,她隻留下了一行字:“當一群陌生人開始用同一種心跳做事時,他們就不再需要調度中心。”
而在廣袤的西北,周執正因信用積分年度審計的事焦頭爛額。
一位胡子花白的牧民代表,將一本厚厚的賬本拍在他麵前,用帶著風沙味的普通話質問道:“周乾部,你給我們解釋解釋,為啥我們幾十戶人家,幫隔壁村的鄰居修羊圈攢下的積分,就不能轉給自家娃兒上學用?這積分到底是死的分數,還是活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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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執本想搬出製度手冊,解釋積分的個人歸屬與用途限製。
可當他翻開那本牧民自製的賬本時,卻愣住了。
賬本上,用最樸素的筆跡,密密麻麻地記錄著數十筆觸目驚心的“匿名轉移”記錄。
發起人的名字一欄,全都空著。
深入調查後他才發現,當地人早已自發建立了一套名為“善行接力簿”的地下體係,他們將官方的信用積分視作可以流轉的“情分”,而非不可交易的“分數”。
今天你家的羊丟了,大家幫你找,積分給你;明天他家的娃病了,你把積分轉給他去看病。
周執看著那一張張布滿滄桑的臉,突然感到自己帶來的那套精密嚴謹的製度,在這些人情與信義麵前,顯得如此冰冷而脆弱。
他沉默了片刻,當著所有人的麵,撕掉了自己早已擬好的修訂計劃。
轉而在試點章程中,親手加入了一條全新的柔性條款:“基於社群共識,積分可進行匿名流轉,次數不限,用途不限。”
在他收拾行囊準備離開時,一個黑紅臉膛的少年追了上來,塞給他一張揉得皺巴巴的紙條。
周執展開一看,上麵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句話:“我阿爸說,好東西不該被鎖在本子上。”
與此同時,秦念慈正在整理最新一期的《鄉土憲章》執行反饋報告。
一個奇異的現象引起了她的注意——在全國多個試點地區,都出現了“反向立碑”的現象。
村民們主動拆除了為個人修建的紀念物、功德碑,將其材料用於修建村裡的公共設施,如水渠、橋梁、閱覽室。
最典型的案例,來自川西的花椒村。
村裡原本規劃了一塊黃金地皮,準備籌建一座“沈昭岐紀念館”,以感謝他為當地花椒產業帶來的新生。
可當秦念慈派人去實地調研時,卻發現原定的地基上,已經蓋起了一座嶄新的育苗溫室。
溫室的玻璃頂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仔細看去,竟是用不同透光率的玻璃,巧妙地拚接出了一句巨大的光影文字。
當正午的陽光垂直照射時,那句話便會清晰地投射在溫室的地麵上:“此處曾想刻下姓名,後來我們決定種菜。”
秦念慈親自趕赴花椒村,問及動機,白發蒼蒼的老支書隻是嘬著旱煙,淡然地說道:“秦部長,那位先生來的時候,連自己的影子都想擦掉,我們又何必去給他爭一個死了都帶不走的虛名?他想讓這片地活起來,我們就在這片地上種出最好的苗子,這比刻一百個名字都管用。”
秦念慈在調研報告的最後一頁,重重地寫下了一行字,並將其增設為《鄉土憲章》的修訂條款:“增設‘去中心化公共建設指南’,明確規定:任何由‘共信鏈’支持的公益項目,不得以任何個人姓名進行命名,違者將取消後續一切資金支持。”
風潮同樣刮到了秦知語的公司。
她視察公司旗下的助農直播基地時,正看到一群新晉主播在排練。
他們集體穿著粗布古裝,練習著用一種“古風戲腔+地方方言”的混合腔調,聲情並茂地叫賣著當季的水果。
每個人的神情都無比莊重,仿佛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
秦知語在旁邊悄然旁觀了許久,一種強烈的不適感湧上心頭。
她知道,這是在模仿沈昭岐早期的風格。
但這種模仿,已經僵化為一種失去生命力的形式主義。
她走上前,叫停了彩排。
麵對著一張張年輕而困惑的臉,她沉聲問道:“你們知道他當初為什麼能紅遍全網嗎?”
一片寂靜,無人應答。
秦知語沒有再多說,她摘下總導演的耳麥,徑直走向不遠處的田埂。
她隨手拿起一台閒置的手機,打開了直播。
鏡頭沒有對準任何商品,而是緩緩搖向一位正在田間佝僂著腰、默默鋤草的老農。
畫麵裡隻有老人粗糙的雙手、被汗水浸濕的後背,以及在風中搖曳的莊稼。
良久,秦知語平靜的畫外音響起,傳遍了整個直播間,也傳到了基地每一個主播的耳中:
“因為他從不表演真誠。”
這段僅僅持續了三分鐘的“無內容”直播,上傳後引發了海嘯般的討論。
公司內部隨即掀起了一場徹底的“去模板化”改革,所有標準化的直播話術庫一夜之間被全部廢除,取而代之的,是一項名為“真實場景捕捉計劃”的新方案。
而這一切風暴的源頭,沈昭岐,對此一無所知。
穿越雨林的第七日,他的體力已幾近透支。
黃昏時分,他靠在一處溪邊歇息,山風帶著水汽,讓他混沌的頭腦有了一絲清明。
他俯下身,想喝口水,卻在水麵倒影中看到了自己模糊不清的臉。
那張臉,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瘦下去,輪廓與身後的山石樹影漸漸重疊,仿佛他的血肉之軀,正與這片山水草木緩緩交融。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涼的溪水。一圈漣漪,輕輕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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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漣漪擴散到對岸的瞬間,一聲極輕、極細微的咳嗽,毫無征兆地從對岸的岩壁後傳來——那聲音,竟與他每次直播開場時習慣性的清嗓動作,一模一樣。
沈昭岐猛然抬頭,心臟狂跳。
隻見遠處那麵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巨大岩壁上,一群不知何時聚集在那裡的山裡孩子,正用新采的苔蘚,在岩石上拚湊著一個頂天立地的巨大人形輪廓。
那輪廓已經完成了身體和四肢,唯獨中間頭部的區域,空空如也,那片留白宛如一個正在呼吸的間隙。
其中一個膽大的孩子,看到他望過來,便高高舉起手臂,用儘全身力氣衝他喊道:“我們把身子畫好了!我們在等風來!”
他在等風來,把頭吹上去。
沈昭岐沒有回應,也沒有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