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汪家那兩間低矮的土牆房,終於因潘高園的到來,卸下了沉甸甸的焦慮,也從以前千篇一律的日子,有了一絲變化。
汪家老兩口懸了多年的心落了肚,好歹給大兒子汪細衛討上了媳婦。
為新人騰挪出的“婚房”,不過是正屋後牆根下,硬隔出來的一個小間,開了一扇窄小的後窗。
潘高園第一次打開窗,窗外便是堆滿破筐爛鋤、彌漫著腐朽氣味的後院,還有一座雄偉的、高不可攀的大山。
光線吝嗇得如同暮色提前降臨,白日裡也需點燈。
四壁剛刷過石灰,靠床這邊以及屋頂,糊著半舊的報紙,舊床上一套新買的鋪蓋,便是這逼仄汪家院子裡,潘高園唯一的避風角落。
她指尖拂過粗糙的泥牆,涼意滲入,如同這未知的新生活。
新婚伊始,那碗清水的微溫,汪細衛沉默卻克製的鼾聲,曾短暫地熨帖過潘高園驚惶的心。
初嘗人事,丈夫的笨拙與珍重,像寒夜裡突然攏近的一小堆篝火,驅散了記憶深處玉米地裡黏膩的絕望。
她學著老汪家的規矩,操持家務,侍奉公婆,心裡竟也生出一絲近乎奢侈的企盼。
或許,這遠離舊日泥潭的新地,真能長出一點安穩的苗。
然而,這點微弱的暖意,很快就被婆婆錢左秀兜頭潑來的冷水澆得透心涼。
錢左秀是個精瘦乾癟的老婦,顴骨高聳,薄嘴唇抿成一條刻板的直線,看人的眼神像在掂量物件。
新媳婦進門,在她看來,頭等大事便是“立規矩”,這規矩,便是下馬威,且大半的火力,都精準地傾瀉在潘高園身上。
雞鳴三遍,天還黑沉如墨,錢左秀尖利的嗓音便穿透薄薄的板壁,直刺潘高園的耳膜,將她從夢裡驚醒。
“死沉了還不起?豬餓得拱圈了!今天不用下地乾活了?”
潘高園掙紮著從炕上爬起,骨頭縫裡還殘留著昨日勞作的酸痛。
等她胡亂裹好衣裳走進灶房,錢左秀已經叉著腰站在冷鍋冷灶前,臉拉得老長。
“磨蹭!嫁過來享福了?我當年做媳婦,星星沒落就起來推磨!”
潘高園不敢辯駁,手忙腳亂地生火、舀水。
水缸見了底,她咬著牙去院外山溝裡去取水,冰冷的山水濺濕了褲腿,凍得她直哆嗦。
好不容易熬出一鍋稠粥,剛端上桌,錢左秀用筷子尖挑起一撮,眉頭擰成疙瘩。
“水放多了!稀湯寡水,喂鴨子呢?還是你們潘家就這吃食?”轉頭看見小兒子汪細能揉著惺忪睡眼、打著哈欠晃悠進來。
錢左秀那張刻薄臉瞬間冰雪消融,聲音也軟了八度:“能兒起來啦?快坐下,娘給你盛稠的!”
說著,便撇開浮麵的粥湯,舀了底下最厚實的一碗,堆上幾片難得的鹹菜,塞到汪細能手裡,“慢點吃,彆燙著。”
汪老漢悶頭扒拉著稀湯寡水,一聲不吭。
汪細衛看看母親,又看看妻子碗裡清湯寡水,再看看弟弟碗裡的厚粥,嘴唇動了動,喉結上下滾動。
最終也隻是低聲含糊道:“媽,園子剛來……起得夠早了……”
話未說完,錢左秀鼻腔裡重重哼出一聲,那鄙夷像根針,紮在潘高園心上,也讓汪細衛訕訕地低下頭,扒拉著碗裡的稀粥。
田裡的活計更是刁難的由頭。潘高園自小乾活,手腳並不慢,但錢左秀總有挑剔。
鋤地,嫌她壟溝不直;
擔糞,嫌她走得太慢灑了糞水;
割麥子,又說她麥茬留得高,糟蹋糧食。
烈日下,汗水浸透粗布衣裳,黏膩地貼在身上,背上婆婆刀子似的目光,比日頭更毒辣。
有次她彎腰太久,起身時眼前一黑,踉蹌了一下。
錢左秀刻薄的聲音立刻響起:“喲,細衛家的,這是金枝玉葉的身子骨?下個地就暈乎了?可彆是存心偷懶!”
而同一塊地裡,汪細能懶洋洋地鋤幾下便躲到樹蔭下歇息,錢左秀卻視而不見,偶爾還心疼地遞過去水囊。
這些委屈,潘高園夜裡隻能向汪細衛低訴,丈夫敦厚的胸膛是她唯一的慰藉。
他笨拙地拍著她的背,甕聲甕氣地安慰:“媽就那性子……疼細能,那是老幺……你,你多擔待些,日子長了就好了。”
起初,這話尚能讓她心頭稍暖。
當另一種更隱秘的寒意悄然逼近時,汪細衛這千篇一律的“擔待”,便顯得蒼白無力,甚至讓她心底滋生出一絲冰冷的怨懟。
汪細能,快二十歲的小夥子,被錢左秀慣得遊手好閒,眼神卻像沾了油的蒼蠅,黏糊糊地在潘高園身上打轉。
尤其當汪細衛下地或外出時,汪細能便像嗅到腥味的貓,尋著各種由頭往潘高園身邊湊。
潘高園在灶房彎腰刷鍋,他便擠在狹窄的門口,身子有意無意地蹭過她的後腰,嘴裡說著不鹹不淡的話。
“嫂子,刷鍋呢?水涼不涼?讓細能幫你?”
那氣息噴在她頸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躁熱和一股隔夜的餿味,讓她渾身起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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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直起身,水瓢“哐當”一聲掉進鍋裡,濺起一片水花。汪細能卻嘿嘿一笑,眼神更加放肆。
一次在院裡晾曬剛洗好的衣裳,潘高園踮著腳往繩子上搭被單。
汪細能不知何時溜到她身後,伸手去夠她頭頂上方的一件衣服,胳膊肘卻重重地、帶著明顯力道撞在她柔軟的胸側。
“哎喲,嫂子,對不住對不住!沒站穩!”他嘴上道歉,臉上卻掛著促狹的笑,手收回時,指尖若有似無地劃過她的手臂,留下一陣令人作嘔的黏膩感。
潘高園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後退幾步,臉色煞白,胸口劇烈起伏。
她忍無可忍,夜裡在床上,聲音發顫地對汪細衛講了這些,帶著哭腔。
“他老這樣……,細衛,不是無意的!他碰我……眼神也不對!你……你跟他好好說說,管管他!”
汪細衛在黑暗中沉默良久,翻了個身,背對著她,半晌才悶悶地說:“細能……他還小,不懂事,毛手毛腳的……
媽又慣著他……我……我咋說?說了媽又要罵我……你……你以後躲著點他就是了。”
他翻過身,似乎想摟她,卻被潘高園僵硬地避開了。
黑暗中,她睜著眼,淚水無聲地淌下來,滲進冰冷的枕頭。
丈夫的懦弱和回避,像一把鈍刀子,緩慢地切割著她心底剛生出不久的那點暖意。
怨,如同初春凍土下的草根,帶著冰冷的刺,悄然冒出了尖。
日子就在婆婆的刁難、小叔子窺伺的惡心和丈夫沉默的“擔待”中,像浸了水的麻繩,沉重地向前拖著。
潘高園學會了更深的沉默,眼神裡的墨玉光澤愈發沉黯,如同蒙上了一層擦不掉的灰。
她小心翼翼地避開汪細能,在錢左秀麵前把頭埋得更低,像一株在夾縫裡艱難求生的野草,連那點微光,也快要被這無邊的灰暗吞噬。
這天傍晚,殘陽如血,給汪家低矮的土牆鍍上一層不祥的金紅。
一個粗嘎的嗓門帶著濃重的酒氣打破了小院的沉悶:“姐!姐夫!開門呐!我錢左岸來啦!”
錢左秀聞聲,那張刻板的臉上竟擠出幾分罕見的、甚至帶著點諂媚的笑意,忙不迭地小跑著去開門。
門一開,一股混合著劣質煙草、汗酸、隔夜酒氣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如同爛泥塘般的濁臭便洶湧地灌進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