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舊巢難覆連陰雨,新壘終期破曉啼
錢左秀臉上的笑容在崔詠梅一家人背影消失在村口土路的儘頭後,瞬間垮塌下來,像一張揉皺了的舊報紙。
院子裡殘留的廉價水果糖甜膩氣息,和男人抽完旱煙的刺鼻氣味,此刻聞著都像債主催命的符咒。
她扭頭看向興奮得搓手踱步、嘴裡還哼著不成調流行歌的汪細能,一股邪火“噌”地竄上心頭。
“修房?起新房?你說得輕巧!你當是壘雞窩呢?”錢左秀的嗓門尖利起來,刺破了午後虛假的寧靜,“你爹娘是能給你變出金山還是銀山?”
汪細能臉上的紅光還沒褪儘,被兜頭一盆冷水澆得有些懵:“娘!剛才你不是答應人家了嘛?再說,我哥不也給人修房子?咱家自己起一個能有多難?磚廠有磚,後山有樹!”
“放屁!磚廠的磚瓦你是你家的?後山的樹自己能長腿跑回來?”一直悶頭抽煙的汪老漢猛地將煙鍋在鞋底上磕得梆梆響,火星四濺。
他渾濁的老眼瞪著幺兒,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惱怒:“你個混賬東西!知道一根能做樓護的大梁要多少錢?知道一窯好瓦要多少糧去換?知道請泥水匠、木匠一天要管幾頓飯、開多少工錢?
你哥是給人修房子,那是掙彆人的血汗錢!輪到自家,哪一樣不要從牙縫裡摳?哪一樣不是需要你自己去操勞?”
他越說越氣,抄起靠在牆角的拐棍,照著汪細能的腿彎就是兩下,“分家?翅膀硬了就想飛?你給老子說說,分了家,你拿什麼養活你媳婦?靠你好吃懶做遊手好閒?喝西北風去?”
汪細能被打得跳腳,又不敢頂撞老子,隻梗著脖子不服氣地嚷嚷:“那…那崔詠梅家說了,搭個窩棚也成!先把人娶進來再說!”
“窩棚?”錢左秀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豬圈旁那塊巴掌大的空地,“就那塊地?搭個窩棚?你是要你媳婦跟豬做鄰居?崔家能答應?就算他們答應,你讓老汪家的臉往哪擱?祖宗棺材板都要壓不住了!”
她想起崔詠梅娘那看似通情達理實則綿裡藏針的話,還有崔詠梅那挑剔的眼神,心裡更是堵得慌。那“分家單過”四個字,像四把錐子紮在她心尖上。
她辛苦維係幾十年的家,眼看就要被這突如其來的“媳婦”給拆散了。
汪細衛一直沉默地收拾著堂屋的狼藉,把散落的水果糖小心撿回盤子裡,聽到“分家”二字後,他心頭也是沉重的厲害。
他比誰都清楚修房的艱難,在鎮上幫工蓋房,他見過太多為了一磚一瓦、一根木頭愁白頭的莊戶人。
自家這點家底,爹娘手裡攥著的那點錢,他大致心裡是有數的。
那點錢,給弟弟細能湊個像樣的彩禮、辦幾桌酒席就是差不多,但哪還經得起蓋房?
而且,真要分家細能出去,就得申請宅基地,那意味著汪家要徹底分成兩戶,這個認知讓他心裡又悶又慌。
他下意識地看向抱著大狗子站在灶房門口的潘高園,潘高園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輕輕拍著孩子,仿佛眼前這場鬨劇與她無關。
但汪細衛深夜裡聽過潘高園的枕頭風,他是不太愛說話,但是又不是傻。這時能捕捉到她眼底一絲飛快掠過的、難以言喻的光亮。
他心裡咯噔一下,湊近妻子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焦慮和不安:“真要起新房……那細能就得單獨立戶了,這……這怕是要分家了……”
他話音雖低,卻清晰地落入了錢左秀的耳朵裡,她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了毛。
她猛地轉身,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潘高園的鼻尖:“分家?!”
“好啊!我就知道!是你!是你潘高園攛掇的!見不得細能好,見不得家裡安生是不是?想把我兒子趕出去?門都沒有!你個攪家精!掃把星!”
她把剛才在崔詠梅母女麵前受的憋屈、對未來的恐慌,一股腦全傾瀉到了潘高園頭上。
汪細衛見母親辱罵妻子,一股血直衝頭頂。他猛地直起身,擋在潘高園麵前,臉漲得通紅:“娘!你……你說什麼啊!高園不是那種人!”
這難得的頂撞徹底激怒了錢左秀,她尖叫一聲,彎腰脫下腳上沾著泥的舊布鞋,劈頭蓋臉就朝汪細衛的後背和肩膀抽去。
“反了你了!敢跟你娘頂嘴!我讓你護著她!我讓你護著這個挑唆分家的狐狸精!”
布鞋底打在厚實的棉襖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汪細衛咬著牙,不躲不閃,隻是用身體死死護著身後的妻兒。
潘高園看著丈夫替自己挨打,看著婆婆扭曲刻薄的臉,看著公公在一旁氣得用拐杖猛戳地麵,看著汪細能事不關己地躲閃,再看著懷裡被嚇得哇哇大哭的兒子……
積壓了一年多的委屈、辛酸、屈辱,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理智的堤壩。
眼淚洶湧而出,不是裝的,是徹骨的悲涼。她猛地抬起頭,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響亮,穿透了錢左秀的咒罵和孩子的啼哭。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彆打了!婆婆!是我們礙眼!是我們多餘!你不喜歡我們,我們走!我們搬出去!這總行了吧?!”
“搬出去?!”錢左秀的鞋底停在半空,眼珠子瞪得溜圓,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
汪老漢的拐杖也頓住了,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潘高園。汪細能更是張大了嘴。整個院子瞬間死寂,隻有大狗子驚恐的哭聲在回蕩。
“你…你說什麼?”錢左秀的聲音有些發顫,帶著難以置信。
“我說,我們搬出去!”潘高園摟緊兒子,淚水漣漣,聲音卻帶著一股豁出去的決絕。
“細衛去年一年多,在外出務工累死累活,少說也掙了五百多塊!除了給我買了兩套衣服,剩下的全交給了家裡!我病得快起不來床,想買點藥,娘您給錢時說的話比藥還苦!
細能要買啥,您眼都不眨就給錢!細月要扯花布,您也舍得!憑什麼?憑什麼細衛掙的錢,我們自己想花一分都那麼難?您看看他身上上下有一套體麵的衣服?
我們一家三口擠在巴掌大的地方,連口順氣都喘不勻!現在可以,孩子大了呢?這日子……這日子還怎麼過?”
她的話像一把把冰冷的錐子,戳破了這個家表麵維持的“和睦”,將那些心照不宣的偏袒和委屈赤裸裸地攤開在秋日冰冷的陽光下。
潘高園的聲音不小,清晰地傳到了堂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