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凍土新犁開病木,春雷在野待雛聲
昨夜的風暴似乎被晨曦強行按回了地底,一到時間,雞圈裡的公雞準時打鳴,喚醒沉睡的農民和這片蒼茫的土地。
灶房裡,潘高園沉默地攪動著鍋裡稀薄的玉米糊糊,蒸汽模糊了她眼底的疲憊與未散的冷意。
一家人都坐在飯桌上,空氣凝滯得能擰出水。
錢左秀端著豁口的粗瓷碗,眼皮耷拉著,機械地扒拉著碗裡的糊糊,那股子往日裡無處不在的刻薄勁兒,像是被抽乾了,隻剩下一種沉甸甸的、帶著怨毒的疲憊。
汪老漢的旱煙味比往日更濃,嗆得人喉嚨發緊。
汪細能倒是心寬,呼嚕嚕喝得山響,仿佛昨夜那場差點掀翻屋頂的爭吵隻是隔壁老楊家的熱鬨。
隻有汪細月,眼眶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低頭小口啜著糊糊,偶爾抬眼飛快地瞟一眼沉默的嫂子,又迅速垂下,像隻受驚的兔子。
早飯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結束。
大狗子被潘高園喂飽後留在了家裡,由老兩口看著,這是潘高園出月子後下地乾活的慣例。
四個年輕人扛起鋤頭鐵鍬,沉默地走向坡地。
春寒料峭,凍土尚未完全酥軟,正是翻地播種、搶抓農時的緊要關頭,再大的怨氣,也敵不過肚皮和土地爺的催促。
潘高園和汪細月默契地占據了一塊地壟,汪細月握著鋤頭,卻遲遲沒落下,指尖用力到泛白。
她終於鼓起勇氣,聲音帶著哭過後的沙啞和小心翼翼:“嫂嫂,我……”
潘高園停下動作,直起腰,看著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心思卻簡單許多的小姑子。
她臉上沒什麼表情,語氣卻難得地溫和:“小月,彆說了!昨晚是我氣急了,話趕話,有些話…過了,我也給你道個歉。我對你,沒意見。”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遠處埋頭苦乾的丈夫和心不在焉的汪細能,“這一年多,要不是你時不時搭把手,幫襯著,我…可能真撐不住跑了。”
這話半真半假,卻戳中了汪細月的軟肋。
汪細月鼻子一酸,眼淚又湧了上來。她看著嫂子粗糙的手和眼底的堅韌,再想想自己母親平日的所作所為,心裡堵得慌。
“嫂嫂……爹媽年紀大了,老思想……你……你多擔待些……”這話說得她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歎了口氣,“我……我以後嫁過去,還不知道會遇上什麼樣的婆婆呢……”
潘高園輕輕歎了口氣,用沾著泥土的手背抹了下額角的汗,語重心長:“小月,記著,隻要問心無愧,脊梁骨就挺直了。孝順在心裡,在手上,不在嘴上。真要遇上那不講理的……”
她目光若有似無地瞟了一眼那哥倆的方向,“你比我強,好歹有兩個親哥。真要受欺負了,他們不會乾看著。”
這話既是安慰,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提醒。
姑嫂倆的低語被不遠處兄弟間的動靜打斷,隻見汪細能猛地將鐵鍬摜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頭也不回地往家走去,留下汪細衛僵在原地,臉色鐵青。
“又怎麼了?”汪細月皺眉,下意識想去追。
潘高園卻一把拉住她,眼神淡漠得像結了冰的河麵:“彆管他。乾活。”
她重新彎下腰,鋤頭落得更深更狠,仿佛要將所有鬱結都發泄在這片沉默的土地上。
汪細月看著嫂子冷硬的側臉,再看看二哥遠去的背影,心裡更添一層煩亂。
她既心疼大哥的處境,又惱恨二哥的不懂事,更對未來充滿迷茫。
這個曾經還算安穩的家,如今像個即將散架的破船,她隻想快點靠岸,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漩渦。
汪細能回到家,添油加醋的告狀,像毒汁一樣灌進了錢左秀的耳朵裡。
她抱著哭鬨不止的大狗子,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掐著孩子細嫩的胳膊,像是在掐自己不聽話的大兒子和兒媳婦,惹得大狗子哭聲更加撕心裂肺。
她卻不哄不拍,任由那尖銳的哭聲在冷清的院子裡回蕩,仿佛這是某種扭曲的控訴。
心裡那點對現實的恐慌,徹底被汪細能描繪的“大哥變心”、“挑刺”、“不想一起過”點燃成了熊熊的妒火和報複欲。
“會疼的疼媳婦,不會疼的疼閨女?哼!”她心底惡毒地咀嚼著這句老話,扭曲地理解著,
“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都是屁話!翅膀硬了就想飛?行!我讓你們飛!讓你們嘗嘗自己撲騰的滋味!”
一個陰冷的念頭在她心底成型:分家!把老大一家分出去!讓他們帶著那個隻會哭的拖油瓶自己過去!
看他們既要下地乾活,又要奶孩子喂豬,還要想法子糊口,能撐幾天?
熬不過半年,就得灰頭土臉地回來求她!到時候,看他們還敢不敢挑三揀四,還敢不敢頂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