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盜泉痛飲剜心暖,裂帛寒秤骨血親
汪細能揣著那簡陋的小布包,像揣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揣著通向天堂的鑰匙,腳步虛浮地衝出了臨鄉那條塵土飛揚的街道。
直到拐上通往汪家坳的僻靜山路,四周隻剩下山風掠過鬆林的嗚咽,他那顆狂跳的心才稍稍平複。
他迫不及待地鑽進一片茂密的杉木林深處,背靠著一棵粗糙的樹乾,像做賊一樣,哆哆嗦嗦地從褲兜深處掏出那個小小的、沉甸甸的藍布包。
手指因為緊張而僵硬,解了好幾下才打開。
裡麵,一遝嶄新的、邊緣挺括的“大團結”,被潘高園疊得整整齊齊,散發著油墨和布匹混合的、誘人的氣息。
“一、二、三……”汪細能貪婪地細數著,眼睛瞪得像銅鈴,“三百八十六塊!”一股混雜著狂喜和怨毒的火焰猛地竄上他的腦門。
他狠狠啐了一口,對著空氣低吼:“汪細衛!你個王八蛋!騙鬼呢!沒錢?!沒錢這三百多塊是天上掉下來的?還藏著掖著給那掃把星!看我不給你連鍋端了!看你回來怎麼哭!怎麼跟娘交代!”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大哥震驚、憤怒又無可奈何的臉,一種扭曲的快意讓他幾乎要笑出聲來。
肚子裡“咕嚕”一聲,才想起自己從昨天到現在水米未進。
他小心地抽出兩張一元麵額的零錢,把剩下的巨款重新包好,死死塞進貼身的衣袋裡,用力按了按,才走出樹林。
折返回鄉街,在唯一冒著熱氣的包子鋪前,他豪氣地甩出兩塊錢:“來四個肉包子!”
捧著油紙包,一口咬下去,滾燙的肉汁和麵香瞬間撫慰了轆轆饑腸,也讓他偷竊的罪惡感暫時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就在他埋頭啃著第三個包子,滿嘴油光地往家趕時,迎麵遇上了背著背簍、挎著竹籃、剛從農戶買東西回來的潘高園。
背簍裡裝著些土豆、南瓜和苕尖,籃子裡裝著幾把翠綠的青菜和幾大塊豆腐,將她肩膀和胳膊壓得生疼。
兩人在狹窄的田埂上狹路相逢。
潘高園看到他手裡的肉包子,隻是微微蹙了下眉,心裡閃過一個念頭:這小子哪來的錢買肉包子?莫不是婆婆私下給他錢了?
她下意識地側身讓路,汪細能則心虛地彆開臉,加快腳步,像躲避瘟疫一樣擦著她的肩膀匆匆而過。
誰也沒說話,隻有山風卷起路邊的塵土,打著旋兒。
潘高園哪裡想得到,自己省吃儉用、一分一厘攢下的全部家當,那藏在舊衣服包裹裡、壓在衣櫃最底層的“命根子”,此刻正緊貼著這個擦肩而過的小叔子的皮肉,滾燙地存在著。
她隻是覺得汪細能今天的眼神有些閃躲,行為有些鬼祟,但以為是汪細衛拒絕給錢讓他生氣,又很快就被午飯的活計衝淡了疑慮。
汪細能幾乎是衝進自家院門的,錢左秀正坐在堂屋門口的小板凳上,就著昏黃的天光納一雙永遠納不完的鞋底,眼神卻不時瞟向院門方向。
一見到小兒子回來,她“噌”地站起來,渾濁的老眼射出急切的光:“咋樣?你哥咋說?錢呢?”
汪細能臉上瞬間堆起得意洋洋的笑容,帶著一種“凱旋”的姿態,故意慢悠悠地從貼身衣袋裡掏出那個藍布包。
在母親和老汪頭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他一層層打開布包,露出裡麵厚厚一遝嶄新的“大團結”。
“看!”他把錢往破舊的八仙桌上一拍,發出沉悶的響聲,“三百八十四塊!整的!我哥給的!他說了,緊著給我辦事!”
他刻意忽略了“給”的方式,語氣充滿了炫耀和報複的快感。
錢左秀的眼睛“唰”地一下亮得驚人,像餓狼看到了肥肉。
她一個箭步衝上去,枯瘦的手指如同鐵鉗般一把將錢抓了過去,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怕它長翅膀飛了。
“哎喲!我的老天爺!這麼多!”她聲音都激動得變了調,一張張貪婪地摩挲著那挺括的票子,感受著那沉甸甸的分量。
仿佛那不是錢,而是她失而複得的權勢和悠閒生活的保證書。
“娘!這錢……”汪細能不滿地伸手想拿回一部分。
“這錢娘替你收著!”錢左秀斬釘截鐵,迅速將錢重新包好,塞進自己懷裡,還用粗糙的手在外衣上按了按。
“你年輕後生,大手大腳沒個算計!要用錢,跟娘說,娘給你拿!一分也少不了你的!”
她臉上笑開了花,三角眼眯成了縫……
“好!好!這下可好了!趕緊的,咱娘倆合計合計,這婚事咋操辦!屋頂得翻新,漏雨可不行!房子得買上好的石灰,裡裡外外刷得雪白!家具……對,就照你上次說的,打新式的!彩禮嘛……”
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規劃起來,仿佛那筆錢本就是她為小兒子準備好的。
汪細能看著母親那副守財奴的嘴臉,心裡憋著一股火,卻又無可奈何。他知道,從母親手裡摳錢,比登天還難。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一屁股坐在條凳上,聽著母親描繪著用大哥血汗錢堆砌起來的體麵婚禮,最初的得意漸漸被一種莫名的煩躁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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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裡,老汪頭依舊坐在那個固定的位置,沉默地抽著他的旱煙。
煙鍋子裡的火光明明滅滅,映著他溝壑縱橫、毫無表情的臉。
濃重的煙霧升騰起來,像一層灰蒙蒙的紗,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看不清神色,隻有那“吧嗒、吧嗒”的抽煙聲,比往日更加沉悶,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汪家坳這邊因為“飛來橫財”而熱火朝天地忙碌起來……
租來的廚房小院裡,潘高園的日子卻像往常一樣在辛勞和平淡中流逝。
汪細能走了,如同搬走了一塊壓在眾人心頭的石頭,汪細衛和潘高園都鬆了口氣,隻當瘟神終於送走,生活重歸正軌。
潘高園也沒發現自己裝錢的布包已經消失,在潘高園的概念裡,它安全地躺在衣櫃深處,那是她在這個風雨飄搖的現實裡,唯一能緊緊抓住的一點踏實感。
日子一晃過去十來天。
天氣漸漸熱了,大狗子長得快,去年的夏衫已經緊緊巴巴地箍在身上。
經過這些天總結,兩個人的工作終於適應,效率提高,提前完成了所有準備工作。
潘高園看著兒子熱得通紅的小臉,心疼地想著該給他扯幾尺透氣的新布,做兩身換洗的汗衫。
她像往常一樣,帶著一絲當家主婦特有的、對“小金庫”的隱秘期待,打開衣櫃,伸手去摸索那個熟悉的、包裹在舊衣服裡的布包。
空的!
她的手徒勞地在衣服堆裡翻找,心開始一點點往下沉。
她把所有衣服都抱出來,放在床上,一件件抖開,把衣櫃裡裡外外摸了個遍。
沒有!那個沉甸甸的、寄托著她所有安全感的小布包,不翼而飛!
“嗡”的一聲,潘高園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陣陣發黑。她扶著冰冷的櫃門才勉強站穩,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單衣。
三百八十六塊!那是細衛多少個日夜的血汗錢?
是她打算給大狗子添衣、給家裡起房子添置點像樣物件、甚至預備著萬一有個病痛災殃的救命錢!就這麼沒了?
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失魂落魄地衝出屋子,甚至忘了鎖門,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工地狂奔,腦子裡一片空白,隻剩下一個念頭:找細衛!
工地上塵土彌漫,叮當作響。
潘高園蓬頭垢麵、臉色慘白地出現在汪細衛麵前時,把他嚇了一跳。
聽完妻子語無倫次、帶著哭腔的訴說,汪細衛的心也猛地沉到了穀底!快四百塊錢!
這在他們當時,無異於一筆天文數字般的巨款!下苦力的工友,需要滿工乾滿三個月才有的工資!
“彆急!彆急!仔細想想,放哪了?是不是記錯了?”汪細衛強作鎮定,扶著搖搖欲墜的妻子。
“沒有!我記得清清楚楚!就包在舊褂子裡,壓在櫃子最底下!我一直沒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