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家?”錢左秀徹底懵了,臉上血色儘褪。
她無法理解“公家”這個詞的分量,在她狹隘的世界觀裡,兒子的師傅給兒子的錢,就是自家的錢。
“不就是你師傅的錢嘛?你師傅的錢……那不也就是你的錢?咋……咋就成公家的了?咋就不能動了?”
她語無倫次,聲音裡第一次帶上了真實的恐懼。
汪細衛不再試圖向母親解釋這超越她理解範疇的概念。
他像耗儘了所有力氣,拖過一條嶄新的長凳,這用贓款買來的凳子此刻坐上去如同針氈,但他還是重重地坐了下來。
冰冷的木凳硌著他疲憊的身軀,他環視著這間即將被粉飾一新的堂屋,目光掃過沉默如影子般的老汪頭,掃過驚魂未定、眼神怨毒的汪細能,最後落在六神無主的錢左秀臉上。
“媽,”汪細衛的聲音疲憊而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這些年,我十五歲就跟師傅學徒,沒分家前,我掙的每一分錢,是不是都交到了您手裡?”
他伸出那雙布滿厚繭、裂口和青紫淤痕的手,攤開在昏暗的光線下,那是他前半生勞作的無聲證詞。
“剛開始,一年兩三百,後來……一年五六百總是有的。八年,媽,您算算,我給了家裡多少錢?”
他的聲音裡沒有質問,隻有一種沉重的陳述。
渾濁的淚水在他布滿血絲的眼眶裡積聚、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我結婚,分家,您說家裡緊巴,好,我認。沒花家裡一分錢,帶著高園住進了石岩屋那個破窯洞。”
“細月出嫁,”他聲音哽咽了一下,“老梅家送來的彩禮,鼓鼓囊囊一大包,是不是您親手收下的?可您給細月準備什麼像樣的嫁妝了?
您啥也不準備,讓她這樣淨身嫁過去,在婆家她怎麼挺直腰杆做人?怎麼不被戳脊梁骨?!”
他猛地抬手,狠狠抹去即將滾落的淚水,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殘的狠厲。
“我這個當大哥的,心疼妹子!她嫁出去就是彆人家的人了,一輩子就這麼一回!
我咬著後槽牙,腆著臉去求田木匠賒賬,去跟鄰居借木頭,東拚西湊,給她打了樟木箱子,打了組合櫃,置辦了像樣的鋪蓋!
我就想讓她風風光光出門,在婆家日子好過點!我錯了嗎?!
媽,您告訴我,我這個大哥,是不是做錯了?!”
他的目光,像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猛地射向躲在母親身後、臉色發白的汪細能。
手指如同利劍般指向他:“那他呢?!他是誰?!他是您的心頭肉!是您捧在手心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小兒子!
分家的時候,上好的良田是他的!向陽的坡林是他的!這祖祖輩輩留下的老宅是他的!
您這些年攢下的金山銀山,也是留給他娶媳婦的!我說過一個‘不’字嗎?!我爭過一分一厘嗎?!”
汪細衛的聲音越來越高,壓抑了二十多年的委屈、不公、憤懣,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熔岩,終於在這一刻找到了噴發的出口!
他猛地站起身,逼近母親,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錢左秀的心上:“您這麼疼他!他要娶媳婦了,您倒舍不得花您那壓箱底的錢了?!您讓他來找我?!
分家分地分錢的時候,我不是大哥!吃香喝辣的時候,我不是大哥!
怎麼?!有事了,要花錢了,要背黑鍋了,我他媽就成大哥了?!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他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的堂屋裡格外清晰。
那些童年被忽視的冷落,少年時辛苦勞作卻換不來溫飽的記憶,成家時被掃地出門的屈辱,為妹妹嫁妝背負債務的艱辛……
所有畫麵交織翻湧,最終彙成一句石破天驚的、錐心泣血的呐喊,如同驚雷般炸響在這死寂的空間:
“媽!!我就想問您一句——我汪細衛,到底是不是您親生的?!”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錢左秀像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張著嘴,保持著驚愕欲絕的表情,如同泥塑木雕。
她手裡那塊擦桌的抹布,“啪嗒”一聲掉落在嶄新的、光可鑒人的桌麵上。
老汪頭拿著煙袋的手劇烈地一抖,煙鍋裡的火星差點濺出來,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第一次清晰地、難以置信地看向大兒子,那眼神裡混雜著震驚、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以及更深的逃避。
汪細能則徹底嚇傻了,臉色慘白如紙,身體不由自主地往牆角縮去,仿佛想把自己嵌進牆壁裡。
空氣凝固了。
時間仿佛停滯。
堂屋裡隻剩下窗外偶爾掠過的風聲,以及那嗆人的石灰粉味、新家具的油漆味,混合著劣質煙草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令人窒息。
一根針落在地上,此刻也定能聽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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