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屙沉難鎖連枝痛,藤斷猶牽隔歲根
汪細衛抱著沉甸甸的大狗子,站在老汪家那扇熟悉的、油漆斑駁的木門前。
夕陽的餘暉給老宅的土牆鍍上一層暖金,卻驅不散他心頭的陰霾。
這個他長大的院子,每一寸土地都刻著童年的印記,此刻卻彌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陌生感。
是藥味的苦澀?是汗漬的酸餿?還是那些被時光和怨懟拉開的無形溝壑?
他下意識地回頭,望向落後半步的潘高園。
她手裡提著在鄉供銷社買的糕點、麥乳精,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她的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倔強的蘆葦,但那雙清澈的眼眸深處,卻清晰地映著緊張與疏離。
汪細衛心頭一緊,伸出空著的那隻手,用力握了握她微涼的手掌。
粗糙的掌心傳遞著無聲的力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歉意。
潘高園指尖輕輕回握了一下,隨即鬆開,目光低垂。
“細衛回來啦?是回來看細能的吧?”隔壁牛嬸子正在院牆根下摘豆角,熱情地招呼。
“細衛哥!高園嫂子!哎呀,大狗子都這麼大了,還認得叔叔不?
牛犇的兒子小石頭也躥出來,站在好久沒見的汪細衛一家子麵前,好奇地圍著他們轉。
院牆外的寒暄聲熱熱鬨鬨地傳進了老汪家的小院。
連日來被憂慮和疲憊壓得喘不過氣的錢左秀,乍然聽見大兒子那熟悉而略顯沉悶的聲音,心頭竟像被溫水熨過一般,連日來的僵硬和怨懟奇異地鬆動了一絲。
那聲音,此刻聽著……竟有點順耳?
裡屋土炕上躺著的汪細能,也清晰地捕捉到了大哥的聲音。
刹那間,心虛、愧疚、難堪……
種種情緒如同藤蔓般纏緊了心臟。
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對大哥一家做過什麼:偷錢、構陷、甚至……對嫂子的那些不堪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若非沈老爺子很篤定地對他說過“骨頭接得正,好生養著,這條腿還能用……”
他簡直無法想象,若真成了瘸子,自己那點剛冒頭的“變強”心思,該如何在泥地裡爬行?
他站不起來,瘸著條腿,更不知該拿什麼臉麵去麵對大哥和大嫂。
倒是挺著渾圓孕肚回娘家探望二哥的汪細月,聽見動靜,腳步輕快地迎了出來。
“大哥!嫂子!”她臉上洋溢著即將為人母的光彩。
潘高園見她小跑著過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趕緊上前扶住她胳膊:
“哎喲我的小姑奶奶!這麼大個肚子,你可慢著點!這院子坑坑窪窪的,千萬彆摔著!”
汪細月渾不在意地笑著,一把挽住潘高園的胳膊:“嫂子你太小心啦!從小在這兒滾大的,閉著眼睛都摔不著!”
她拉著潘高園的手,自然而然地覆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肚皮上,想要和潘高園分享她的喜悅。
潘高園感受著掌心下生命的律動,心頭微軟,嘴上卻嗔道:“那也得小心!事情啊,不怕一萬,就怕個萬一。”
話音未落,她的眼神卻不受控製地、飛快地瞟了一眼汪家老宅半開的堂屋門,一絲複雜難辨的情緒掠過眼底。
姑嫂倆低聲說笑著,跟在抱著大狗子的汪細衛身後,終於踏進了這個熟悉又充滿痛苦記憶的小院。
一股混雜的氣味撲麵而來:
濃重的草藥味、病人久未擦洗的體味、灶膛裡柴火燃燒的煙火氣、還有老宅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特有的陳舊氣息。
這味道,像一張無形的網,瞬間將人拉回過往。
老汪頭依舊蜷縮在堂屋角落那把吱呀作響的竹椅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繚繞的煙霧模糊了他溝壑縱橫的臉。
錢左秀則在灶台邊佯裝忙碌,鍋鏟碰得叮當響,刻意板著臉,不肯先開口。
汪細衛早已不是那個在父母麵前縮頭縮腦的“鵪鶉”。
他抱著兒子,平靜地喊了聲:“爸,媽。”
目光隨即越過他們,精準地落在裡屋他們也睡過的那張床上。
汪細能那條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傷腿赫然在目。
露出的腳掌腫脹得像個發麵饅頭,泛著駭人的青紫色,顯然皮下淤血未散,還有淤積。
小腿被數根柳木夾板和已經沾染汙漬、發黃變硬的布繃帶緊緊固定著。
“咋樣了?”汪細衛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裡擠壓出來。
他的目光緊緊鎖在汪細能臉上,試圖從那灰敗的神色中尋找更確切的答案。
他注意到弟弟眼神閃爍,不敢與自己對視,那裡麵盛滿了虛弱、羞愧,還有一絲……恐懼?
這比他記憶中那個囂張跋扈的弟弟,更讓他心頭揪緊,可千萬彆經過這件事,將一個小夥子給毀了。
“斷了。”汪細能的聲音悶悶的,帶著前所未有的灰心。
“沈老爺子咋說地嘛?”
汪細衛追問,語氣裡是掩飾不住的焦灼。
他太清楚一條腿對一個農村漢子意味著什麼,那幾乎是整個生存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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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海裡瞬間閃過弟弟癱在炕上、徹底廢掉的模樣,那畫麵讓他心頭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