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篳戶籌梁呼匠早,寒窯蓄誌待春深加更)
深秋的寒意,已浸透山裡的每一道褶皺。
山風掠過,枯草伏地,裸岩森冷。
灰藍的天空下,石岩屋如同山壁上的一塊苔蘚斑駁的墓碑,終日沁著冰涼的水珠,屋內彌漫著泥土、潮氣和柴火燃燒後凝滯的濁氣。
汪細衛緊了緊洗得發白的舊上衣領口,帆布挎包沉甸甸地勒在肩頭。
包裡,除了硬邦邦的雜糧餅,還有他視若珍寶的寶貝!
一張學生作業本紙反複描摹的地圖,一柄磨得鋥亮的舊卷尺。
他獨自踏入蕭瑟的村子,為未來的家尋覓根基!一個可以落實的宅基地。
抬眼便是老宅,院子裡到處都是鄰居們晾曬的破舊床單,或者清洗後的衣褲刺目地招搖。
耳畔仿佛已響起未來母親無休止的指摘、婆媳之間的爭吵。
“方便是真方便,可這心,總是不得勁……”
他眉頭擰成死結,像被無形的荊棘刺中,轉身離去。
汪細衛來到村裡一個平地處,陽光毫無遮攔地潑灑,視野豁然開朗,遠山如黛,河似銀帶。
他深吸一口清冽,胸腔舒展。
抓起一把乾燥鬆散的黃土,卻在四周環顧時心沉穀底,水源是個大問題,挑水需下深穀,建屋運料唯餘荒草小徑也非常不方便。
他還爬上後麵的陡崖上檢查,風化岩石搖搖欲墜,這可是選地基必須避免的地方。
“平地好是好,可這環境實在是不太合適……”
他最後還是來到老楊頭家那塊地上,腳下粗糲咯吱作響。
背靠平緩厚實的山梁,樹林低語如屏障。
尋到那處泉水處,泉眼汩汩,清冽甘甜,四季不涸。
抬眼,蜿蜒土路就在幾十步外,連接著山外的世界。
小河溫柔地拐了個彎,有水聲,但也不喧鬨。
“就是這裡!”一股滾燙的篤定自心底噴湧。
他蹲身,五指扒開地上雜草,仔細探入沙土,感受貧瘠之下的堅實。
他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荒蕪,能看見地下厚實的承載能力。
“師傅,還是得您來掌掌眼啊!”
對著空曠山穀的低語,飽含迫切的期待。
返家兩日後,汪細衛上門求師傅李池衛,兩人裹著一身寒氣踏入石岩屋。
師傅五十多歲的麵龐黝黑如刻,背微卻筆直,眼神銳利如昔。
他看著屋內陰冷潮濕,岩壁滲水,唯一的桌子是瘸的,三個墊著破麻袋的樹墩。
他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什麼也沒說,隻用力拍了拍汪細衛的肩膀。
這是他第一次踏入汪細衛住的石洞,內心也是為自己這個憨厚徒弟可憐。
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傳遞著沉甸甸的理解與暖意。
就在這窮酸的石岩屋內,潘高園正在簡陋的灶台上忙碌著早餐。
昨天,她便從老楊家借了幾個雞蛋,又從他家弄回來翠綠的菠菜、水靈的白蘿卜、滾圓的土豆。
此刻,僅有的小塊臘肉被她切成蟬翼般的薄片,刀工是工地上做飯時練就的成果。
土灶火舌跳躍,映亮她專注而秀麗的臉龐。
清炒菠菜碧綠欲滴,臘肉蘿卜絲香氣四溢,土豆絲焦香誘人,雜糧飯咕嘟作響。
這並非一頓飯,是她用有限食材,精心編織的關於體麵與新生的夢。
桌子旁,師徒兩人圍坐。
李池衛細細咀嚼臘肉蘿卜絲,眼睛倏亮:“好!高園這手藝,賽過城裡館子!這菜裡有股子奔好日子的勁頭!”
潘高園得到師傅的認可,頰飛紅霞,滿心的高興。
汪細衛抱著兒子,望著師傅和潘高園,胸中暖流激蕩。
李池衛環顧這寒磣卻潔淨的“家”,目光落在潘高園麻利的身影上,鄭重道:“這石窩子,不能再待了!是該挪新窩了!”
碗筷撤下,潘高園擦拭乾淨桌麵。
汪細衛急切地從床底木箱翻出一張折疊齊整的紙,上麵繪著無數次獨自一人值守時,就著月光馬燈繪就的“夢想之屋”。
他顫抖著手,在桌麵上小心攤開。
“師傅,您看!”聲音因激動而發顫,“地基,得用水泥修紮紮實實!牆用全紅磚砌!樓板,水泥預製板,又平又結實!窗戶……”
手指重重戳向草圖,“我想開大些!讓家裡透亮!像城裡賓館那種!在這裡,隔個‘客廳’,放沙發……”
他語速漸快,眼神灼熱。
石岩屋的陰暗逼仄,此刻化為最熾烈的渴望。
李池衛的笑容僵在臉上。
旱煙杆在樹墩上“篤篤”狠磕,眉頭鎖成“川”字。
“細衛啊!”他重重一歎,難以置信又憂心忡忡,“你這心氣……比後山主峰還高哇!”
辛辣的煙霧在狹小空間彌漫開來。
“實用不實用?”
煙杆點向草圖:“農村房子是啥?是糧倉作坊!苞米臘肉掛哪?鋤頭簸箕塞哪?亮堂大窗,寒冬臘月西北風刀子似的灌,燒多少柴才焐得熱?”
“灶房挨豬圈那味兒咋整?農具房、娃兒睡處在哪?細衛,過日子不是看畫兒!城裡賓館那套,擱這山旮旯,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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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話語如錘,砸醒汪細衛發熱的頭腦。
潘高園添茶的手頓住,討論過新房的眩暈被瑣碎沉重的現實取代。
“而且花費貴的要命!”
粗指掰算:“水泥啥價?紅磚更貴,還得雇車拉!鋼筋!預製板!哪樣不是錢堆?砌磚牆、倒板子,是技術活!雖說這些你都會,但工錢、飯、煙、酒!你這攤子,沒幾千塊打不住!”
“你工地那點錢,不吃不喝攢多少年?杯水車薪!聽師傅的,修個敞亮磚木大瓦房,青磚打腳,木梁架頂,窗戶大點就成,這才是咱莊戶人扛得起的頂好!”
“幾千塊!”這數字如巨石砸在潘高園心上。
她攥緊衣角,目光從丈夫倔強的側臉移到油燈下自己粗糙的手指關節,默默計算著他們的工錢。
汪細衛臉上紅光褪儘,眼中火焰不熄,喉結滾動,聲音沙啞卻斬釘截鐵!
“師傅,我懂!難!可我就想……一次弄好它!讓高園、大狗子住得舒坦、乾爽、像個人樣!錢……是人掙的!”
“我豁出去了!工地完了,找零活,扛大包!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五年!咱慢慢掙,慢慢修!”
汪細衛的堅持裡帶著悲壯的狠勁。
潘高園望著丈夫燈光下緊繃的下頜線,心被揪緊,酸脹難言。
圖紙上的房子很誘人,丈夫肩頭那可能的債務大山更令她窒息。
爭論如風過,掛的年初蓋的茅草屋呼呼作響。
李池衛狠吸一口煙,看著徒弟眼中不甘、委屈與執拗交織,緩緩吐出長煙。
他懂這徒弟內心裡告彆苦難的渴望。
“唉……”長歎一聲,煙杆指向沙礫地位置,“不過,這地咱看過,你小子是真選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