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枯木逢春寒漸去,義重何須怨舊簷
汪細衛和潘高園趕到潘家園子的時候,午後的陽光透過老潘家那扇糊著舊報紙的窗戶,懶洋洋地灑在炕上,驅散了往日裡積鬱的陰霾。
院子裡的空氣不再是濃重的藥味和沉悶的絕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陽光和肥皂的乾淨氣息。
老潘頭半倚在炕頭,背後墊著潘大娘新拆洗過的軟枕,身上蓋著的舊棉被雖然打了補丁,卻散發著皂角的清香。
屋裡依舊簡陋,但犄角旮旯都被潘大娘收拾得乾乾淨淨,連那唯一一張舊桌子的腿腳都不再搖晃,也不知道是誰給修的。
這一切細微的變化,都悄無聲息地訴說著這個家正在重新燃起的生機。
汪細衛挽著袖子,露出精瘦卻結實的小臂,正小心翼翼地擰乾盆裡的熱毛巾。
他動作輕柔而專注,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細細地為老丈人擦拭著瘦削的胸膛和臂膀。
“爹,您再試試,就像上回那樣,動動腳趾頭。”汪細衛一邊擦拭著老潘頭枯瘦如柴的腿腳,一邊抬起頭,眼中帶著鼓勵和期待的光芒,聲音很溫和。
老潘頭聞言,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努力的神色,他抿緊嘴唇,額頭上甚至因用力而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炕邊守著的潘高園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雙手緊張地攥住了衣角。
片刻,那如同乾枯樹枝般的腳趾,真的極其輕微地、但卻清晰可見地勾動了一下!
“動了!爹!真的動了!”潘高園的聲音瞬間帶上了哭腔,是喜悅過頭的哽咽。
老潘頭的嘴唇哆嗦著,不再是往日那種麻木的、認命般的顫抖,而是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激動。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如此清亮地看向女婿,聲音沙啞卻帶著許久未有的生氣。
“嗯嗯!動了……昨兒就動了!不止是能動……細衛啊,你擦的時候……我……我感覺到了!熱毛巾的燙乎勁兒……我都感覺到了!”
他說著,兩行渾濁的淚水再也抑製不住,順著深刻如刀刻般的皺紋蜿蜒而下,但他這次沒有避開兒女的目光,而是任由淚水在臉上流淌。
“以前……以前這就是塊死肉……現在……現在它活過來了……”
汪細衛放下毛巾,用他那雙常年乾活、有些粗糙卻異常溫暖的手,輕輕握了握老丈人冰涼嶙峋的腳掌,憨厚的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
“爹,這是大好事!天大的好事!我和高園剛去看了沈老爺子,老爺子說了,很有希望!但這筋骨的活絡,肌肉的恢複,急不得,得像春雨潤地似的,一點點來。”
汪細衛擰乾毛巾,“最關鍵的是您自己個兒不能泄氣,得配合,心裡得揣著這股‘一定能站起來’的盼頭!”
老潘頭用力地點著頭,像個聽到老師鼓勵的孩子,他用布滿老繭的手背抹去眼淚,聲音依舊哽咽,卻透著一股韌勁。
“哎!我懂!我懂!為了你們……為了高旺,我也得爭這口氣!就是高旺還小,苦了你們倆了,我這把老骨頭……儘拖累……”
“爹!您這說的是啥話!”汪細衛打斷他,語氣裡帶著不容置疑的誠懇,他繼續著手上的動作,擦拭得更加仔細。
“養兒防老,莊稼地裡的老理兒不就是這個?我們是您兒女,伺候您那是天經地義的本分!您要是總這麼客氣,那才是真跟我們生分了,是不,高園?”
潘高園站在一旁,看著丈夫側臉上那副理所當然、毫無怨懟的神情,看著他專注而輕柔的動作,聽著他那番樸實卻重如千斤的話語。
她忽然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了心口,一股熱流猛地衝上眼眶,又強忍了回去。
她突然就明白了。
明白為什麼婆婆錢左秀以往那般偏心刻薄,對這個兒子兒媳諸多挑剔索取,而汪細衛卻總是在沉默中接過擔子,該給錢給錢,該出力出力,從未真正撒手不管。
原來在他那看似有些木訥、甚至被她私下裡埋怨過“愚孝”的憨厚之下,藏著的是一份對“親情”最根本、最固執的認知。
這是一根血脈裡帶來的、砍不斷的藤蔓,無論攀附的牆壁是光滑還是粗糙,它隻管默默地生長,緊緊地纏繞,輸送著養分,不離不棄。
這無關乎對方是否足夠好,是否值得,這隻關乎於“他是爹,是娘”,那種農村淳樸的血脈觀念。
這份認知,或許笨拙,或許不公,卻有著土地般的厚重與赤誠。
她默默走上前,從丈夫手中接過用過的毛巾,在溫水盆裡投洗了一遍,擰乾,遞回去。
動作自然流暢,眼神卻深深地看了汪細衛一眼,那裡麵包含了之前未有過的理解、觸動,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歉疚和重新燃起的欽佩。
屋裡安靜下來,隻有毛巾過水的聲音和偶爾一聲壓抑不住喜悅的抽泣。
希望,像窗外那棵老棗樹新抽的嫩芽,雖然細小,卻頑強地頂破了壓了一整個寒冬的凍土,迎著風,微微顫動著,展現出蓬勃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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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斬不斷的親情,在這一刻,無需再多言,已然在陽光和淚水中,得到了最圓滿的詮釋。
夕陽西下,將他們回家的鄉間土路染成溫暖的橘黃色。
汪細衛和潘高園一前一後走著,汪細衛懷裡抱著昏昏欲睡的大狗子,她跟在後麵腳步輕快。
她側過臉,看著丈夫被夕陽勾勒出的堅實輪廓,終於把在心裡盤桓了一路的話問了出來:“細衛,細能那邊,你師傅那頭,有信兒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