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鐵篩遴匠築虹固,薪火傳心待歲新
時值深冬,河畔的寒風變得凜冽刺骨,刮在臉上像粗糙的砂紙擦過,冷的有些不像話。
但比寒風更讓人心頭一緊的,是工地上一則悄然流傳的消息:工程進度超前,二期款要到款了,要開始減人了。
這座巨大的石拱橋已傲然橫跨於河麵之上。
六個拱洞如巨獸的肋骨般依次排列,中間小,向兩岸漸次放大,呈現出完美的力學曲線。雖然支撐的杉木架子還未完全拆除,拱券周邊的填充和橋身外牆的料石坎砌已大部分完成。
儘管橋麵尚未鋪設,護欄更是蹤影全無,但那宏偉的骨架、那跨越天塹的氣勢,已然成型。
在冬日蒼白的天光下,它像一道灰色的虹,沉默而壯麗地矗立著,這是兩百多條漢子四個多月來日夜奮戰、汗水與力氣凝結的豐碑。
然而,豐碑之下,氣氛卻有些微妙的變化。
機器的轟鳴聲似乎不如往日密集,工人們勞作間,眼神裡除了疲憊,更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張望和忐忑。
消息靈通的工頭們,臉色也比往日更加嚴肅。
李池衛坐在那張沾滿泥灰的木桌後,嘴裡叼著煙,眉頭習慣性地鎖著,正對著攤開的花名冊和一份進度報表。
汪細衛站在一旁,身姿挺拔了許多,眼神沉穩,一種當家作主的氣勢正在養成,正低聲彙報著:
“師傅,臨鄉那邊對進度很滿意,二期款子上午已經全額到信用社了。”
“按現在的進度和剩下的活兒看,主體結構已完成,後麵主要是橋麵硬化、護欄安裝和細部處理,確實不需要這麼多人手了。尤其是普通小工,富餘很多。”
李池衛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煙霧繚繞中,他的目光掃過窗外那龐然大物般的橋體,眼神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成就感和更重的審慎。
他做事向來乾脆利落,尤其是在這種關乎成本和效率的大事上。
“嗯。”他沉沉地應了一聲,手指在花名冊上重重一敲,做出了決斷。
“那就減人。先把扛石料、和灰漿的普通小工減下來。讓各個工頭和小組長自己挑人,告訴他們,眼睛都給我擦亮些!”
“要留就留那些手腳麻利、眼裡有活、老實肯乾的,那些偷奸耍滑、毛手毛腳的,一個不留!最後留八十個左右的精乾人手,夠乾後麵精細活就行。”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力,每一個字都像砸在地上的石頭子。
“我這就去通知。”汪細衛點頭領命,臉上沒有任何猶豫。
他早已不是那個隻會埋頭乾活的愣頭青,經曆了發工錢、抓安全這些事,他越來越明白一個工程背後管理和決策的分量。
很快,命令通過工頭們傳達了下去。工地上的氛圍瞬間變得異樣起來。
在橋墩下方,一群剛卸完一車石料的小工正靠著牆根歇腳喝水。
小組長老張沉著臉走過來,目光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被看到的人都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板,或露出討好的笑容,或眼神閃爍地低下頭。
“都聽好了,”老張的聲音粗糲,帶著幾分不得已的冷酷,“工程到坎了,要不了這麼多人了。上麵讓挑人留下,繼續乾橋麵的活兒。”
人群一陣輕微的騷動,不安的情緒像水波一樣蕩開。
老張的目光在一個沉默寡言但每次扛石頭都比彆人多一塊的年輕後生身上停留了一下:“鐵柱,你留下。”
那後生愣了一下,黑黝黝的臉上頓時放出光來,重重地“哎!”了一聲。
接著,他的手指又點向另一個年紀稍大、做事極其穩妥的老工人:“老馬,你也留下。”
被點到名字的人無不露出慶幸和喜悅的神色,仿佛中了獎。
而更多沒被點到的人,臉上則寫滿了失望、焦慮甚至不服氣。
一個看著機靈但有時喜歡偷點小懶的瘦高個忍不住湊上前,遞上一根皺巴巴的煙:“張頭,您看我這……我以後一定更賣力氣,能不能……”
老張推開他的煙,歎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卻依舊堅定:“二狗,不是我不講情麵。留下的得能乾細活、出細工。下次,下次有賣力氣的活,我再叫你。”
類似的場景在工地的各個角落發生著,都是鄉裡村裡的鄉親,說重話可能不太合適,人又必須選出來。
工頭和小組長們穿梭在人群中,低聲交談,拍拍這個的肩膀,對那個無奈地搖搖頭。
被選中的人,默默收拾好工具,站到了工頭身後,臉上有自豪也有對未來的期待。
而被“解放”的人,則神情落寞,有的開始默默收拾自己那點簡單的行李,有的則不甘地望一眼那雄偉的橋身,眼神複雜,這橋有他們流過的汗,卻無法看到它徹底完工的那一刻了。
汪細衛穿梭其間,協調著各個小組,確保留下的正是最需要的人手。
他看到相識的同鄉未被選上,那同鄉投來懇求的目光,汪細衛嘴唇動了動,最終卻隻是硬起心腸,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低聲道:“先回去歇歇,等信兒!這兒也忙不了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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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師傅的決定是對的,工程不是講人情的地方,尤其是到了現在這個求精求細的階段。
喧囂的工地,仿佛被這場無聲的篩選按下了一個緩鍵。
人數少了,但留下的人,眼神更加專注,動作更加精準。
那八十個被篩選下來的精乾力量,如同淬火後的刀刃,開始對這宏偉橋體進行最後的打磨與修飾。
冬日的寒風吹過,卷起的塵土似乎都帶著一種彆樣的凝重和期待。
入冬後的一場大雪,廣袤的田野和遠處的山巒都披上了一層厚厚的銀裝,讓這個工地徹底停了下來。
工地上往日喧囂不再,狗都蜷在家裡不願意外出,隻剩下呼嘯的北風和偶爾從枝頭墜落的雪塊發出的撲簌聲。
大部分工人已領了豐厚的工錢,歡天喜地地回家準備過年。
此刻,在臨時工棚區,隻剩下零星幾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