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池衛和汪細衛剛從橋底檢查上來，拍打著身上的雪屑和灰塵。
李池衛指著橋體的一些關鍵部位，語氣嚴肅而認真：“細衛，彆看現在橋好像不動了，分量可是一天比一天重。”
“開春化凍，地基、券拱哪怕有一絲絲的不均勻沉降，或是扇麵石有極細微的錯位，都是要命的事。眼要毒，腿要勤，天天都得看，特彆是這些受力點……”
他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幾十年積累的經驗和判斷訣竅傾囊相授，仿佛要將畢生所學都塞進徒弟的腦子裡。
汪細衛聽得極其專注，不時點頭，或提出一兩個自己還未知的問題。
他望著這座近乎由自己親眼看著、親手參與著“長”出來的大橋，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成就感和對師傅深深的感激。
“師傅，我曉得了。這些竅門，您不說，我可能一輩子都摸不透。”
李池衛歎了口氣，望著蒼茫的雪景：“但願你這輩子還能有機會再用上，修一座更大的橋。”
這話裡，既有對徒弟的期許，也有一絲匠人技藝可能後繼無人的淡淡惆悵。
正說著，兩個裹著舊棉襖、縮著脖子的身影躊躇地走了過來，是汪細能和崔詠梅。
他臉上被凍得通紅，雙手使勁搓著，眼神裡充滿了渴望和不安，在他身後，崔詠梅也站在那裡，同樣是一臉期盼。
“李……李師傅……”汪細能聲音有點發顫，不知是冷的還是緊張的。
“求您個事……工地上不是要留人看材料嗎？您看……我和詠梅行不？工錢您看著給，少點都成！我們保證，東西絕對丟不了一根釘！丟了我們照價賠！”
他說得又急又快，生怕被人打斷，崔詠梅也趕緊上前一步，用力地點頭，眼神懇切。
李池衛皺著眉，打量了他們一番，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習慣性地先看了一眼旁邊的汪細衛，眼神裡帶著詢問。
汪細衛明白師傅的意思，他沉吟了一下，對汪細能和崔詠梅說：“細能，這可不是輕省活，天寒地凍的，出來一年了，咋不想回去舒服過個年在出來？”
“橋沒完全通車，還得防著有人貪近道硬要上去，出了事就是大事。你們倆……能扛得住？”
“能！肯定能！能掙錢，過年在哪過都一樣！”汪細能把胸脯拍得砰砰響，語氣前所未有的堅決。
“哥，李師傅，你們放心！我們倆搭伴，不怕冷也不怕黑！橋我們肯定看好，誰也不讓亂上！這機會……求你們給了我們吧！”
崔詠梅也小聲但清晰地說：“我們自己能做飯，能巡查，一定能看好。”
汪細衛看著弟弟弟媳眼中那份對獨立謀生、想要多掙些的渴望，終於對李池衛點了點頭。
李池衛這才鬆口：“行吧。就你們倆留下。工錢按一個月九十塊給。米麵油都留給你們，庫房鑰匙、材料和現場都看好了。出了紕漏，我唯你是問！”語氣嚴厲，但終究是答應了。
汪細能和崔詠梅頓時喜出望外，連聲道謝，臉上綻放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幾天後，工地上徹底空寂下來。
返鄉之前，汪細衛終究不放心，特意背著三個月大的小秋葵，抱著大狗子，帶著潘高園，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雪，再次來到工棚。
棚裡，汪細能正用一個舊鐵桶改成的爐子燒水，爐火映得他臉上紅彤彤的。
崔詠梅則在仔細地清點堆在角落的糧食袋，看到哥哥一家來了，兩人連忙招呼。
“哥，嫂子，你們咋來了？這大冷天的，快烤烤火！”汪細能招呼著，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主見。
潘高園把小秋葵從背篼裡抱出來，笑著遞過去：“來看看你們倆這邊弄得咋樣了。缺啥短啥不？”
“不缺不缺，好著呢！”汪細能咧著嘴笑，“工地上留的東西夠吃好久呢！”
他壓低聲音，帶著幾分猶豫，“哥，嫂子，這次發工錢，我和詠梅商量了個事……”
他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堅定地從懷裡掏出一個手帕包，仔細打開，裡麵是一遝嶄新的十元鈔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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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心翼翼地數出十張，遞給汪細衛。
“這一百塊錢，麻煩哥和嫂子帶回去，給爹娘。就說是我們倆孝敬的。”
他說這話時，腰板挺得直了些，眼神裡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光亮，那是一個男人能夠自立產生的尊嚴感。
汪細衛和潘高園都愣住了，互相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驚訝和欣慰。
潘高園率先笑起來，語氣輕快：“哎呀，細能、詠梅，你們是真的懂事了！真好！”
汪細衛接過那帶著體溫的鈔票，心中百感交集。他原本確實偷偷準備了五十塊錢，打算冒充是細能給的，好讓父母安心過年，也讓弟弟麵子上好看些。
他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千言萬語隻化作一句：“好！好！哥肯定給你帶到！你們在這……好好的！有事趕緊捎信回去！還有，工地給你們看著，多出去走走，責任在身，可不是開玩笑的！”
“哎！放心吧哥！”汪細能響亮地答應著。
汪細衛又看向崔詠梅，“詠梅，家裡的事，誰也說不好對錯，如果媽和你們還是合不來，我建議你們自己單過，兩個老的有什麼三長兩短的，到時候一起來商量解決就好一些。”
他歎了口氣，“我們的事情你也知道，但是父母就是父母，咱們做兒子媳婦的，許多時候隻能多忍耐些。”
崔詠梅沒有說話，很顯然，失去孩子的事情不可能因為汪細衛幾句話就這麼解開，需要時間來化解她心裡的怨恨。
離開工棚時，雪又漸漸下了起來。汪細衛回頭望去，那點溫暖的爐火光，在漫天飛雪和巨大的橋影映襯下，顯得微弱卻異常堅定。
他心中一塊大石終於落地，他知道，弟弟真正的日子，算是朝著好的方向，穩穩地邁出了第一步。
而遠處那巨龍般的拱橋，靜默地守護著這一切，等待著來年春天的複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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