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稚肩承重千斤木,雲海搬空一念田國慶加更)
夏日的後山,陽光像融化的金子,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
蟬鳴聒噪,混合著林木蒸騰出的濕氣,悶得人喘不過氣。
錢左岸家那片被選中的林地,成了汪家坳村眼下最“熱鬨”的地方。
當然,這熱鬨裡充滿了斧鑿的沉悶、汗水的鹹澀和一種近乎悲壯的沉默。
村裡派來的監工是潘老木匠,一個手藝不算精湛、脾氣也像他刨出的木頭一樣直愣愣的老漢。
他帶著幾個村裡付工錢的村民,來到了錢左岸老屋後山處。
他叼著旱煙袋,眯著眼,像審視一塊待雕琢的朽木般盯著錢左岸。
錢左岸此刻正佝僂著腰,雙手緊握一把磨得發亮的舊斧頭,對著一棵盆口粗的杉樹猛劈。
他的動作笨拙而吃力,每一下都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斧刃砍進樹乾,震得他虎口發麻。
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混著木屑粘在臉上,狼狽不堪。
“嘿!錢左岸!你這是砍樹呢,還是跟樹較勁呢?”潘叔的聲音像斧頭一樣劈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
“胳膊掄圓了!腰挺直了!你看你那腰,彎得跟煮熟的蝦米似的,能有多大勁?”
“鄉裡兩千塊,村裡三百塊,還有這滿山的木頭,都是給你這懶骨頭預備的?再這樣磨洋工,年底都彆想住進新屋!”
錢左岸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像被鞭子抽了一樣。
他咬緊牙關,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的嘶吼,更加賣力地掄起斧頭。
汗水浸透了他那件洗得發白、沾滿泥點的舊褂子,緊緊貼在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嶙峋的骨節。
他不敢看潘叔,更不敢看不遠處那些沉默乾活的村民,尤其是那些偶爾投來的、混雜著同情與輕蔑的目光。
屈辱像火一樣灼燒著他,但更強烈的,是兒子錢夠厚那雙沉默而充滿恨意的眼睛,始終懸在他心頭。
就在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扛著幾根比他胳膊粗不了多少的細木條,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山坡下走上來。
是錢夠厚。
暑假作業本早已被壓在倒塌的屋角,此刻他臉上、脖子上全是汗水和泥汙,小臉曬得通紅,嘴唇乾裂,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執拗。
他把木條“咚”地一聲放在指定的地方,抹了把汗,立刻又跑向另一根剛被砍倒、需要去皮的樹乾,拿起一把豁口的柴刀,笨拙卻認真地刮起來。
“夠厚!你個小崽子,誰讓你乾這個的?這活兒不是你乾的!”
潘叔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
他快步走過去,一把奪過錢夠厚手裡的柴刀,“去去去,邊上歇著去!或者給你妹妹念念書去!這粗活兒傷手!”
錢夠厚倔強地抿著嘴,不肯走。
他指著錢左岸的方向,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潘叔,我能扛。我爹……他砍得慢。多一根木頭,房子就能早一天蓋好。我……我不想再住彆人家了。”
最後一句,帶著孩子氣的委屈,卻像針一樣紮進了在場每個人的心裡。
潘叔看著少年那雙被磨得發紅、甚至有些破皮的手掌,又看看他那雙在烈日下依舊清澈、充滿渴望的眼睛。
喉嚨動了動,那句斥責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沉默了幾秒,把柴刀遞回去,語氣緩和了許多,甚至帶點彆扭的關心。
“那…那你悠著點!彆傷著自個兒!刮樹皮彆用蠻勁,順著紋路來,看,像這樣……”
他竟然蹲下身,手把手地教起錢夠厚刮樹皮的技巧。
這一幕,像投入平靜湖麵的一顆石子。
其他幾個原本埋頭乾活的村民,動作也慢了下來。他們看著那個小小的、卻像決鬥一樣賣力的身影,眼神裡複雜的情緒開始悄然變化。
那鄙夷似乎淡了些,同情多了些,甚至……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
“唉,這孩子……真是不容易。”一個村民低聲對旁邊的人說,“比他爹強百倍,為了這個家,豁出去了。”
“是啊,”另一個歎了口氣,放下肩上的木頭,走到錢夠厚身邊,遞過去一個裝滿涼水的葫蘆。
“來,夠厚,喝口水。慢點乾,天太熱了。”
他又轉向潘木匠,“老潘,那根大梁料,我搭把手,跟左岸一起抬吧?他一個人怕是夠嗆。”
潘叔哼了一聲,沒反對,隻是對錢左岸喊道:“聽見沒?人家都主動幫忙了!你小子再偷懶摸魚,可真連你兒子都不如了!”
錢左岸抬起頭,正好看到兒子接過水葫蘆,仰頭咕咚咕咚喝水的樣子,看到兒子對著幫忙的村民露出一個感激卻真誠的笑。
那一刻,他心裡那點因被嗬斥而生的怨氣,瞬間被一種巨大的、混雜著羞愧和酸楚的情緒淹沒了。
他猛地抹了把臉上的汗和淚,聲音嘶啞卻響亮地應道:“不偷懶!我……我能行!”
山林間,斧鑿聲依舊沉悶,汗水依舊流淌,但氣氛似乎悄然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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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叔的嗬斥不再那麼刺耳,多了幾分實在的指導;
村民們的沉默不再冰冷,多了幾分默默的援手;
錢左岸的動作依舊笨拙,卻多了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勁;
而錢夠厚,那個小小的身影,像一麵旗幟,在烈日和汗水中,倔強地挺立著。
用他稚嫩的肩膀,扛起的不隻是木頭,更是一個破碎家庭重生的希望。
這希望微弱,卻足夠堅韌,如同山林深處,穿透層層疊疊枝葉灑下的那束光,照亮了這條艱難的重建之路。
花開兩枝,各表一頭。
夕陽的餘暉如同熔化的金液,潑灑在煥然一新的玄雲觀上。
黑瓦白牆在暮色中顯得格外莊重肅穆,門楣上那些精心點綴的紅黃藍色,在夕照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仿佛是道門三清的靈光悄然降臨。
觀內,油燈和蠟燭被一一點亮,光線在雕梁畫棟間跳躍,將並不算寬闊的殿堂映照得既神聖,又帶著一絲不容褻瀆的森嚴。
密庫那扇與山岩渾然一體的鐵門已悄然關閉,兩個隱蔽的通風口,此刻正有山風無聲地穿堂而過,帶著草木的清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