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歇，連日的陰霾雖未散儘，但總算漏下幾縷稀薄的陽光，照在柏家莊園濕漉漉的瓦楞和地麵上，蒸騰起若有若無的水汽。然而，莊園內的氣氛卻比天氣更加燥動。家主柏淩雲欲辦團練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柏氏宗族內部激起了層層漣漪。
昨日堂議已定，柏淩雲雷厲風行。翌日清晨，他便召集了族中略有頭臉的男丁，齊聚於祠堂前的演武場上。這演武場平素是護院家丁操練之處，略顯簡陋，地麵坑窪處還積著雨水。
柏淩雲一身利落的短打衣衫，立於祠堂前的高階上，身姿挺拔，目光掃過台下神色各異的族人。他的身後，站著麵色沉靜的文履謙和一臉躍躍欲試的柏淩嶽。
“諸位叔伯兄弟，”柏淩雲的聲音清朗，穿透晨霧，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如今時局，想必大家皆有耳聞。北地不寧，洋人猖獗，朝廷力有未逮。我豫南雖暫安，然亂世之象已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柏家欲求自保，進而庇佑鄉梓，非有自強之力不可。”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銳利：“故而，我決意擴建團練！非為昔日看家護院之小打小鬨，而是要練就一支能戰敢戰、令行禁止的精銳之師！凡我柏氏男丁，年滿十六，體魄強健者，皆需入團練操演。莊客佃戶家中子弟，若有誌者，經甄選亦可加入，待遇從優，按月發餉！”
台下頓時一陣騷動。族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年輕人麵露興奮之色，摩拳擦掌；也有年長者眉頭緊鎖，麵露憂色。
三叔柏守謙擠上前幾步，忍不住開口：“淩雲，這…這動靜是否太大了些？族中子弟皆需操練，田畝生意誰人來管？再者，這餉銀又是一大筆開銷…”他掰著手指，一臉肉痛。
“三叔，”柏淩雲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田畝生意，可調整人手，輪流值守。非常之時，安全乃第一要務。至於餉銀，”他目光轉向文履謙，“文先生已初步核算，我會從私產中先行墊付大部分。日後團練若成，其所護之產業，自然需分擔部分費用。此事不必再議。”
柏守謙被噎了回去，臉色悻悻。
柏淩雲不再看他，揚聲道：“柏淩嶽！”
“在！”柏淩嶽早已等得不耐煩，聲如洪鐘，大步跨前。
“命你為團練總教頭，全權負責招募、編伍、操演事宜！可能勝任？”
“能！”柏淩嶽胸膛一挺，眼中燃燒著熾熱的光芒，“大哥放心！我定給你練出一支虎狼之師！”他本就好武，此刻得了這夢寐以求的差事，隻覺得渾身血液都沸騰起來。
“淩峰堂兄。”柏淩雲看向人群中一位年約二十五六、麵容敦厚、身材結實的青年。他是柏淩雲一位早逝堂叔的兒子柏淩峰，在族中素以沉穩可靠著稱。
“淩雲兄弟。”柏淩峰出列拱手。
“命你為副教頭，協助淩嶽，專司人事登記、紀律督察、後勤保障。淩嶽性急，你需多費心看顧，務必使團練令行禁止，法度嚴明。”
柏淩峰沉穩應道：“淩峰領命，必竭儘全力。”他與柏淩嶽性格互補，此安排正顯柏淩雲知人善任。
“淩銳堂弟。”柏淩雲又點一人。那是一個約莫二十出頭、眼神靈活、麵帶笑意的青年柏淩銳，善於與人打交道。
“淩雲哥！”柏淩銳笑嘻嘻地出列。
“你心思活絡，人麵熟。采買操練所需一應物資器械，由你負責。若有難處，及時報與文先生或我。”
“好嘞！包在我身上！”柏淩銳拍著胸脯保證。
安排停當，柏淩雲最後看向眾人，聲音陡然提升，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即日起，團練之事，便是我柏家頭等大事！凡有懈怠推諉、陽奉陰違者，無論親疏，一律按族規家法嚴懲不貸！都聽明白了否？”
“明白！”台下眾人，無論心思如何，皆被這股氣勢所懾，齊聲應喝。尤其是那些年輕子弟，更是被說得熱血沸騰。
號令既下，整個柏家莊園立刻如同上緊了發條的機器，高速運轉起來。
柏淩嶽和柏淩峰雷厲風行，當日便在演武場設下桌案，開始登記造冊。柏淩嶽嗓門洪亮，親自檢驗前來報名的青壯的身體素質，看得上眼的便大力拍其肩膀，哈哈大笑；看不上的則毫不客氣地讓其回去。柏淩峰則在一旁詳細記錄姓名、年齡、所屬房支，並耐心講解團練的規矩和餉銀待遇。
柏淩銳則帶著兩個機靈的小廝，開始四處奔走。他先是清點了庫房裡存著的舊式刀槍棍棒，又跑去縣城，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和柏家的名頭，向相熟的鐵匠鋪、皮貨店訂購更多的簡易器械和護具，雖然一時還弄不到洋槍，但也在千方百計地打聽門路。
文履謙則在賬房內運籌帷幄，計算著每日如流水般花出去的銀錢，既要確保團練供應，又要儘量不影響家族正常運轉，時常與跑來要錢的柏淩源和偶爾來訴苦的柏守謙周旋。柏淩雲則時不時前來過問進度，或提出一些操練上的新奇想法，令柏淩嶽都感到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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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練很快步入正軌。每日清晨，天蒙蒙亮，演武場上便響起了震天的口號聲和整齊的腳步聲。柏淩嶽練兵頗狠，完全摒棄了以往鄉勇散漫的習氣。站樁、隊列、進退、簡單的槍矛刺殺陣型，反複操練，毫不留情。若有誰動作遲緩或出錯，輕則斥罵，重則罰跑、加練。
“沒吃飯嗎？腳步給我踩實了！”“胳膊抬平！對準前方！想象那是洋鬼子的胸口！”“陣型！陣型不能亂！你們是一個整體！”
柏淩嶽的吼聲終日回蕩在演武場上空。他自己也身先士卒，與子弟們一同摸爬滾打，雖方式粗糲，卻也讓眾人心服口服。而柏淩峰則如同定海神針，默默巡視，糾正細節，處理糾紛，確保著操練的秩序。偶爾有族中子弟叫苦不迭或想托人情逃避操練，都被他毫不通融地擋了回去。
柏淩雲時常負手立於場邊觀看，沉默不語。他看到大弟柏淩嶽雖然方法粗暴，卻的確激發出了一股彪悍之氣；看到堂兄柏淩峰細致周到，彌補了淩嶽的不足；看到族中那些原本散漫的年輕人，在嚴格的操練和集體的氛圍中，眼神逐漸變得堅毅，動作變得整齊劃一。
他也看到三叔柏守謙每次經過演武場時，那皺緊的眉頭和算計的目光；看到二弟柏淩川偶爾被拉來記錄名冊時，那蹙眉不適、心不在焉的模樣；看到年幼的三弟柏淩宇好奇地躲在遠處張望，眼中既有畏懼，也有一絲向往。
這支初生的、尚且稚嫩的“柏氏團練”，就像一株在豫南秋雨中拚命汲取養分、掙紮向上的樹苗，它的根須深入柏家的土地，它的枝乾開始凝聚家族的力量。
然而，柏淩雲看得更遠。他知道，僅憑這些刀矛棍棒和血氣之勇，在這即將到來的巨變之世，還遠遠不夠。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南方。
演武場上的呼喝聲震天動地，而柏淩雲的心，卻已飛向了那片需要更強力量才能觸及的、波濤洶湧的未來。
第二章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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