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麻袋鋪在黃土上,硌得人屁股發疼,卻比直接坐地上暖和些。馬燈懸在三人中間的樹杈上,橙黃的光圈罩著地麵,細小的土粒在光裡打轉,混著煤油淡淡的焦味,飄在秋夜的風裡。
老秦摸出煙袋,煙杆在掌心磕了磕,卻沒裝煙——怕火星濺到穀子地,隻是摩挲著冰涼的銅煙鍋,忽然開口:“滿倉,你知道這隴南地界,宋時叫啥不?”
王滿倉正搓著凍僵的手,聞言愣了愣:“俺隻知道叫隴南,宋朝的名兒……沒聽過。”
“秦鳳路。”老秦聲音沉下來,帶著點對舊事的感慨,“那會兒這是通遼國、西夏的要道,驛路就從穀子地西邊過——往來的驛卒騎馬送文書,商人趕車運絲綢,累了就在驛站歇腳,死了說不定就埋在附近。”
李不易聽得認真,從公文包裡翻出那本卷邊的《隴右考古錄》,借著燈光翻到畫著宋墓的一頁。紙頁泛黃,上麵的墨畫有些模糊,卻能看清墓室裡擺著的陶碗、鐵具。“秦老,您看這個,”他指著畫,“書上記的宋平民墓,陪葬品多是日常用的東西,陶碗裝糧,鐵犁耕地,跟咱們要是真挖著了,就能對上。”
老秦湊過去看,煙袋杆指著畫裡的陶碗:“對,就是這樣。宋時平民窮,下葬講究‘事死如事生’,不會埋啥金銀,都是生前用慣的物件。要是這墓裡真有這些,墓主人十有八九是種地的,或是跑驛路的苦哈哈。”
王滿倉聽得眼睛發亮,忘了冷,往前湊了湊:“驛卒?就是電視裡演的,騎馬跑得飛快,喊著‘八百裡加急’的?”
李不易笑了:“差不多,隻是沒那麼威風——多數驛卒都是窮苦人,背著重東西趕路,風裡來雨裡去,累垮了就埋在路邊。”
風又刮過穀子地,“沙沙”聲更響了,像是真有驛馬的蹄聲從遠處傳來。王滿倉望著被穀子杆蓋住的土坑,忽然覺得那底下的骨頭,不是冷冰冰的,倒像個有過活的人——說不定真在這黃土路上,跑過一趟又一趟的路。
第二幕
天蒙蒙亮時,露水滴在麻袋上,“嗒嗒”的輕響把三人弄醒。李不易揉了揉眼睛,低頭一看,衣襟都被露水打濕,涼得貼在背上,連頭發絲上都掛著細小的水珠。
老秦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土,棉襖後襟沾了層黃塵,被露水洇出深色的印子。“不等省廳的考古隊了,”他望著泛白的天邊,“先清楚墓的邊緣,給省廳報準位置,他們來就能直接動手。”
公社派的兩個年輕社員也到了,扛著鐵鍬和竹筐,褲腳卷到膝蓋,滿腿都是泥。老秦叮囑:“鐵鍬隻清浮土,離磚半尺遠就停,碰著磚和骨頭立馬喊我——這東西碰壞了,咱賠不起。”
幾人輪流動手,李不易掌小鏟子清磚邊的土,社員用竹筐運土,王滿倉則蹲在坑邊,幫著遞工具、擦汗。太陽剛冒頭時,金色的光灑在黃土上,把墓的輪廓慢慢照了出來——約摸六平米見方,青磚鋪的墓頂邊緣有些破損,碎磚混在土裡,像是早年被雨水衝塌過。
“量量尺寸。”老秦喊了聲。李不易趕緊摸出卷尺,一頭按在墓的東沿,另一頭拉到西沿——“東西長六尺二”,再量南北,“五尺八”。他報數時,聲音裡帶著點興奮:“秦老,尺寸小,就是平民墓的規格,跟書上記的一樣!”
老秦蹲在墓沿邊,手指摸過破損的磚角——磚麵粗糙,帶著手工燒製的痕跡,沒有雕花紋路,確實是平民能用的料。“沒錯,”他點頭,“這墓沒被盜過,磚縫裡的白灰還在,說明保存得還算好——下麵的東西,大概率也沒亂。”
晨風吹過,帶著穀子成熟的香氣,王滿倉望著清出來的墓輪廓,忽然覺得這黃土不再是普通的土——它裹著幾百年前的磚,藏著不知名的人,連陽光照在上麵,都比彆處暖些。
第三幕
順著墓沿往下清了兩寸,李不易的鏟子突然“哐當”一聲,碰到了硬東西。不是磚的脆響,也不是骨頭的悶響,倒像陶土碰撞的鈍聲。他心裡一緊,立馬停手,換了指尖去扒土——黃土簌簌落下,露出個青灰色的邊,帶著點弧度,是陶碗的殘沿。
“秦老,有陶碗!”他喊了聲。
老秦趕緊湊過來,讓社員遞過小刷子,親自蹲下身刷土。刷了兩下,碗底露了出來,上麵有個模糊的刻痕,是個“李”字,筆畫歪歪扭扭,像是用刀尖刻的。“是宋瓷!”老秦眼睛亮了,聲音都提高了些,“平民用的粗瓷碗,胎厚釉薄,碗底刻姓,是當時的習慣——家裡窮,怕碗丟了,就刻上姓。”
李不易蹲在旁邊,拿筆記下位置:“在墓的東角,離磚沿一尺遠,碗口朝裡,像是放在頭邊的。”
在往墓的西角處,王滿倉遞鏟子時,也碰到了硬東西。這次是鐵的,鏽得厲害,黑乎乎的一團,隻有尖端還能看出點形狀。“這是啥?”他小聲問。
老秦放下刷子,摸過那團鐵,用指甲刮了刮鏽跡——露出點暗鐵色,形狀像個小犁頭,隻有巴掌大。“是鐵犁!”他笑了,“宋時平民用的小犁,耕地、翻土都能用,不是大田裡的犁,是家裡小菜園用的——說明墓主人可能種過地,或是個懂農活的。”
王滿倉湊過來看,越看越覺得眼熟:“這犁頭,跟俺爺爺以前用的老犁差不多!就是俺爺爺的犁頭大些,這個小。”
“年代不一樣嘛。”李不易笑著說,“幾百年前的人,力氣沒現在大,地也沒現在種得廣,小犁頭正合適。”
晨光越發明亮,照在陶碗的殘沿上,泛著淡淡的灰光;落在鐵犁上,鏽跡裡透出點冷光。老秦蹲在墓邊,看著這兩件東西,忽然覺得墓主人的樣子清晰了些——說不定是個姓劉的漢子,種著幾分薄地,閒時幫驛站趕車,最後把常用的碗和犁,都帶進了墓裡,埋在這隴原的黃土下。
風又吹過穀子地,穗子晃得“沙沙”響,像是在應和老秦的想法——這土下的故事,才剛露了個邊呢。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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