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晨露還凝在穀子葉尖,風一吹就滾進黃土裡,洇出星星點點的濕痕。李不易蹲在墓邊,膝蓋壓得草葉發蔫,指尖捏著支磨掉漆的鉛筆——筆杆上全是常年握筆留下的淺溝,還是去年從縣文具店換的。他把硬殼筆記本墊在膝蓋上,鉛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先畫了個方方正正的框,嘴裡念叨:“六平米見方,墓牆青磚十七層,沒錯吧秦老?”
老秦站在他身後,彎腰盯著墓室填了一半的土坑,手指虛虛點著方位:“頭朝東,距東牆一尺二;腳朝西,挨著那截露尖的鐵犁——你把鐵犁的位置標清楚,犁頭朝左,跟骨骸腳骨呈三十度角,是生前常用的姿勢。”
李不易“嗯”著,鉛筆在紙上飛快移動,線條歪歪扭扭卻透著仔細。畫到骨骸位置時,他特意用虛線勾出人形,在顱骨旁畫了個小圓圈,注上“尖下頜,眉骨高”;手指骨處標了道長橫線,旁邊寫“三寸,超常人半寸”。等畫到右手邊時,他停下筆,從懷裡摸出那塊銅片——昨晚用衣角擦了半宿,鏽跡褪了些,“秦”“驛”二字的邊緣露出來,像被黃土埋了千年的牙,終於咬出點清晰的印子。
“銅片距頭骨三寸,”老秦湊過來,放大鏡又架在了眼上,“你看這符號,鳥頭朝東,箭尾朝西,跟骨骸朝向一致,肯定是下葬時特意擺的。”李不易點點頭,把銅片放在筆記本上,鉛筆照著畫了個簡筆符號,又在旁邊注:“快驛信記,鳥箭紋,宋製。”
畫完最後一筆,他把筆記本攤開晾了晾——鉛筆印還發潮,怕蹭花。然後從公文包底層摸出張油紙,是上次包文物剩下的,邊角還沾著點古墓裡的黑泥。他小心翼翼把銅片放進去,油紙折了三層,邊角對齊壓平,再塞進公文包內側的暗袋裡,按了按才放心:“這東西可得看好,省廳的人來了,第一眼就得看它。”老秦笑了,拍了拍他的後背:“你這仔細勁兒,跟剛入行時一樣——當年你護那半塊宋瓷,也是這麼揣著,生怕顛壞了。”
第二幕
公社的兩個年輕社員正用鐵鍬往墓裡填浮土,動作不敢太用力,鐵鍬尖輕輕鏟著土,像怕碰疼了底下的東西。王滿倉站在旁邊,手裡攥著他那把磨亮的鐵鋤頭,卻沒遞過去——他嫌鐵鍬太硬,怕拍實土的時候把磚縫震鬆了。
等社員們填到快與地麵齊平時,他上前一步,把鋤頭接過來,鋤頭背朝下,輕輕往土上拍。平時種地,他揮鋤頭能把土塊砸得粉碎,可這會兒,手腕上的勁收了又收,鋤頭背落在土上,隻發出“噗”的輕響,震得黃土表麵微微發顫。“慢著點填,”他頭也不抬地跟社員說,“這土底下是老祖宗的家,得給人拍嚴實了,彆讓風吹進去。”
社員們應著,放慢了手裡的動作。王滿倉蹲下身,用手抓起一把黃土——土是乾的,捏在手裡能撚成粉,指縫裡還卡著半片枯草葉。他想起開春時,也是在這片地,他蹲在這裡種穀子,手指往土裡插,能摸到去年麥根的餘溫;現在再摸,土還是那個土,卻好像沉了些,連指縫裡的土粒,都帶著股涼絲絲的老氣。
“以前隻覺得這地能長穀子,能收玉米,”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像跟身邊的黃土說話,“去年天旱,這地裂的縫能塞進去手指頭,我還罵過它‘不養人’,現在才知道,它藏著比穀子金貴的東西——有人的骨頭,有帶字的銅片,還有跑驛路的故事。”
老秦走過來,蹲在他旁邊,也抓起一把土,看著土從指縫漏下去:“這黃土就是這樣,表麵看著糙,底下藏著千年的事。你去年沒私挖,還跑公社報信,這不是誰都能做到的——換旁人,說不定就想挖出來看看是不是寶貝了。”
王滿倉咧開嘴笑,缺了顆牙的縫裡漏出點風:“俺不懂啥寶貝,就記得公社書記說,地裡挖著老東西要上報,不能犯錯誤。再說了,這是老祖宗的骨頭,挖壞了,心裡不安生。”他說著,又拿起鋤頭,往土上輕輕拍了拍,這次的力道更輕了,仿佛那土底下,正躺著個閉著眼的人,怕吵醒了似的。
第三幕
吉普車的引擎在村口“突突”響了兩聲,李不易拉開車門,回頭看了眼——王滿倉還站在老槐樹下,手裡舉著那盞馬燈,雖然天已經亮透了,馬燈的玻璃罩反射著晨光,像個小太陽。他揮了揮手,王滿倉也揮揮手,胳膊舉得老高,褲腳沾的黃土在風裡晃。
老秦坐在副駕上,已經把那件舊棉襖裹緊了——早上的風還帶著涼意,刮在臉上像細沙打。他摸出懷裡的煙袋,煙杆是棗木的,被摸得油光發亮,煙荷包上繡的“福”字已經磨得看不清了。“走了?”他問李不易,眼睛卻還盯著窗外的穀子地。
“走了,”李不易發動車子,車輪碾過黃土路,揚起一股塵煙,“局裡等著發報呢,省廳早一天收到,就能早一天派隊來。”吉普車慢慢駛動,穀子地從窗邊掠過,成片的穀穗沉甸甸的,被風吹得往一邊倒,像給地裡的秘密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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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秦把煙袋叼在嘴裡,沒點,隻是含著:“你說這驛卒,最後是咋死的?”他忽然問,聲音被風從車窗灌進來的聲音蓋了點,“是趕路的時候摔下馬了?還是得了急病,死在驛站了?”
李不易握著方向盤,眼睛看著前方的土路——路坑坑窪窪,車輪碾過的時候,車身顛得厲害。“不知道,”他搖搖頭,“但他肯定是個儘職的——銅片上是‘快驛’的符號,說明他送的是加急文書,說不定到死,都把文書護在懷裡。”
風更大了,從車窗鑽進來,帶著股黃土的腥氣,撲在人臉上。老秦摸出火柴,“嚓”地劃亮,點燃了煙袋,煙霧在車廂裡彌漫開來,模糊了窗外的景色。他眯起眼睛,看著窗外掠過的土坡、槐樹,忽然覺得眼前的景象晃了晃——好像不是1969年的黃土路,而是宋時的秦鳳路,路兩旁的穀子地變成了驛站的馬棚,一個瘦高的身影騎在馬上,背上背著個布包,布包上印著個鳥箭符號,馬蹄揚起的塵土,和現在車後揚起的塵煙,混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古,哪是今。
“說不定,他是在送信的路上,看到這穀子地,覺得眼熟,”老秦吸了口煙,煙圈從嘴裡吐出來,被風卷走,“就像現在咱們看這地,覺得藏著故事一樣。”李不易沒說話,隻是輕輕踩了踩油門——吉普車在黃土路上越開越快,身後的村子、槐樹、馬燈,都變成了小點點,隻有那股塵煙,裹著關於驛卒的謎團,在風裡飄了很遠。
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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