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翠娥收拾完碗筷,把院門從裡頭嚴嚴實實地插上。
屋裡頭,那股子熱鬨勁兒散得乾乾淨淨,隻剩下煤油燈的火苗,安靜地跳著。
蘇大海悶頭不吭聲,從炕櫃裡摸出自己的煙袋,一言不發地裝上煙絲,點著了,狠狠嘬了一大口,吐出的煙霧把他的臉全遮住了。
“晴晴。”蘇大海的嗓子有些啞,煙霧後頭,他沒瞅自己婆娘,而是直直地衝著女兒,“今兒在打穀場,支書說你是咱村的福星。這話,你聽聽就算了,千萬彆往心裡去。”
“咱家就是普普通通的漁民,祖祖輩輩都這麼過來的。”蘇大海又嘬了口煙,慢慢吐出來,“你爹我沒本事,給不了你金山銀山,就想看你平平安安。以後,不管你心裡頭藏著啥秘密,都給爹娘爛在肚子裡!在外麵,你還是那個啥也不懂,就愛跟爹娘撒嬌的胖丫頭,聽見了沒?”
他沒問那個鐵盒子,也沒問水是咋來的。
他用一個當爹的最笨拙也最決絕的法子,給女兒擋住所有可能來的風雨,也給這個家劃下了一條安安生生的界線。
“爹,我聽見了。”蘇晴晴鼻頭一酸,用力點頭。
劉翠娥從屋裡出來,手裡拿了件外衣,輕輕披在蘇大海身上。她看著丈夫堅毅的側臉,又看看那口井,心裡的石頭仿佛真被這井水鎮住了,她靠著丈夫的胳膊,輕聲說:“當家的,聽你剛才那番話,我這心裡頭,才算真踏實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冰涼的井壁,那又硬又真實的觸感,讓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不是夢。”蘇大海伸出粗糙的大手,握住妻子的手,“以後,咱家再也不缺水了。你想洗幾遍衣裳,就洗幾遍。”
劉翠娥的眼淚,再也兜不住,順著臉上的褶子滾下來。
那不是傷心的淚,是苦到頭了,是壓在心口十幾年的大石頭終於搬開了。
蘇晴晴站起來,回屋拿了兩個杯子出來。
她走到井邊,提起那桶清亮的水,小心地舀了兩杯,一杯遞給父親,一杯遞給母親。
“爹,娘,喝口水。”
夫妻倆收了淚,接過水杯。他們瞅著杯子裡清澈見底的水,那哪是水,簡直是瓊漿玉液。
蘇大海仰頭,一杯水喝得乾乾淨淨,喉結滾動,發出“咕咚”一聲滿足的響動。
他放下杯子,瞅著自己的女兒,那張胖乎乎的臉上,沒了往日的癡傻,隻有一種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沉靜。
“好閨女。”他咧開嘴,笑了。
夜深了,遠處打穀場的歡鬨聲也漸漸沒了動靜。
......
第二天,天邊剛露出魚肚白,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就碾著泥濘的土路,在村口掀起一陣騷動。
車子穩穩停下,車門推開,一雙鋥亮的軍靴踩在了濕潤的土地上。
趙衛國下了車,一身筆挺的軍裝,他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習慣性地掃視著周圍。
下一秒,他的動作就定住了。
村西頭的打穀場上,居然排起了一條長龍。
男女老少,人手一個木桶或者鐵桶,臉上掛著一種喜悅。趙衛國的記憶裡,漁光村是死氣沉沉的,村民們的臉上永遠掛著被乾渴折磨出的愁苦與麻木,為了一點水都能爭得頭破血流。可眼下,那份喜悅卻是他從未在這個村子見過的、打心底裡透出來的。
隊伍雖長,卻一點不亂,人們小聲說著話,時不時爆出一兩聲爽朗的笑。
他記得很清楚,檔案裡寫著,漁光村因缺水問題,村民關係緊張,為搶水時常有爭鬥。
可眼前的景象,哪有半分緊張的樣子?
他邁開長腿,直奔打穀場。
隨著他走近,村民們都注意到了這個氣場迫人的軍官,說話聲漸漸小了,一道道視線投了過來。
趙衛國沒理會那些視線,他的注意力全被隊伍最前端的東西吸住了。
一口嶄新的,用大塊石頭剛砌好的井。
井口濕漉漉的,轆轤嶄新,旁邊還放著一個大木桶,水珠順著桶壁往下滾。
王二牛正光著膀子,使勁搖著轆轤,一滿桶清澈的水被提了上來,人群裡頓時爆發出一陣歡呼。
“同誌。”趙衛國走到一個提著空桶的村民身邊,聲音沉穩。
那村民嚇了一跳,趕緊站直了身子:“首長好!”
“這是在做什麼?”趙衛國問,眼睛卻始終沒離開那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