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頭,那棟四處漏風的泥坯房裡,曹小軍直挺挺地躺在幾塊木板搭成的床上。身下的稻草又薄又硬,紮得他後背刺撓難忍。
風從牆壁的豁口和屋頂的窟窿裡灌進來,發出鬼哭一樣的嘶鳴。
他睜著眼,一點睡意都沒有。
腦子裡來回翻滾的,不是村民們看熱鬨的眼神,也不是李大栓那副小人得誌的嘴臉,而是老支書蘇長友離開前,扔下的那幾句話。
“晴丫頭那孩子,沒你想的那麼壞。”
“一個從小連灶台都沒摸過的姑娘,你憑什麼指望她一嫁給你,就立馬變成一個下地能種田、進屋能繡花的巧媳婦?”
“還不就是因為你救了她的命。這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人情……
曹小軍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澀,讓他喘不過氣。
他一直覺得,是蘇家貪圖他的前程,是蘇晴晴死皮賴臉,才有了這場他看作奇恥大辱的婚姻。
他厭惡她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氣,鄙夷她除了圍著自己轉之外的一無是處。他用最冷漠的態度,最刻薄的審視,對待這個他名義上的妻子。
可他從來沒想過,在他眼裡那些不可饒恕的“缺點”,不過是一個被嬌慣長大的姑娘本來的樣子。
他也從來沒想過,這場他避之不及的婚姻,在蘇家人眼裡,竟然是償還救命之恩的唯一方式。
他們把最珍貴的女兒給了他,而他回報了什麼?
是日複一日的冷眼和發自內心的嫌惡。
恥辱。
一股比白天被人圍觀更深刻的恥辱感,從心底最深處湧了上來,燒得他臉頰滾燙。
這不是因為丟了官職,而是因為他引以為傲的判斷力和洞察力,在蘇晴晴這件事上,錯得一敗塗地。
他曹小軍,堂堂的解放軍營長,戰鬥英雄,竟然如此傲慢和自以為是。
這一切,都因為那個女人。
蘇晴晴。
這個名字再次浮現在腦海時,不再是單純的厭惡和煩躁,而是一種複雜到讓他心慌的陌生感。
他記憶裡那個隻會哭哭啼啼、癡纏著他的女人,和今天那個冷靜通透、設下彌天大局的女人,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都打起精神來!”
王老五壓低的吼聲,順著風清晰地飄進曹小軍耳朵。
他的身體瞬間繃緊,耳朵敏銳地捕捉著外麵的動靜。
腳步聲,三個人。一個腳步重,兩個輕。巡邏間距太大,交談聲音也太大,手裡的馬燈更是直接暴露了所有人的位置。
業餘,太業餘了!
曹小軍腦子裡瞬間就給出了評判。這樣的巡邏,在真正的敵人麵前,跟活靶子沒什麼區彆。
一股強烈的衝動湧上心頭,他想衝出去,告訴他們應該怎麼站位,怎麼搜索,怎麼配合。這是他作為一名指揮官刻在骨子裡的本能。
可他隨即自嘲一笑。
他現在是什麼身份?一個犯錯分子。他有什麼資格去指導彆人?
他要是真出去了,恐怕立刻就會被當成企圖逃跑,被那幾個拿著魚叉的村民給捆了。
他緩緩起身,走到牆邊,透過一道裂縫,望向外麵朦朧的夜色。
他能看見王老五他們手裡那盞馬燈晃動的光暈,在黑夜裡那麼脆弱,又那麼倔強。
他攥緊拳頭,指節緊繃,泛出青白。
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明明身處險境,明明危險就在周圍窺伺,他卻被剝奪了戰鬥的權力,隻能像個囚犯一樣,被困在這座搖搖欲墜的囚籠裡,眼睜睜地看著一群外行用笨拙的方式保護著他。
而鑄造這個囚籠的人,正是他最厭惡的那個女人。
與此同時,漁光村對麵的山頭上。
一個穿著漁民衣服,但目光銳利如鷹的男人,正舉著一個軍用望遠鏡,冷冷觀察著山下的一切。
“頭兒,”他身後一個同樣打扮的人低聲彙報,“情況不對。整個村子都動起來了,設了崗哨,還有巡邏隊。梁峰失聯,恐怕跟這個有關。”
被稱為“頭兒”的男人放下望遠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的代號,叫“漁夫”。
“一個破漁村,搞得跟軍事要塞一樣,有意思。”
“我們還打聽到一個消息,”彙報的人繼續說道,“駐島部隊那個姓曹的營長,就是跟我們目標人物結了婚的那個,今天被部隊公開處理,下放到村裡勞動改造了。”
“哦?”漁夫的眼睛眯了起來,透出感興趣的光,“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