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音玉符”初顯神威，以其客觀、直接的證據形式，迅速在青嵐宗底層弟子中贏得了口碑。執法堂處理糾紛的效率明顯提升，許多以往需要扯皮半天的“羅生門”事件，如今往往一段錄音便能真相大白。弟子們私下交易、組隊探險時，也多了個心眼，開始有意識地用留音玉符記錄關鍵約定，“留音為憑”漸成風尚。
然而，隨著這套簡易證據體係的推廣，新的問題也開始浮現。一些心思活絡的弟子，開始琢磨如何“合理利用”規則，甚至鑽規則的漏洞。而執法堂在應對這些新情況時，往往依賴於當值弟子的個人經驗和判斷，缺乏統一的標準，有時難免出現處理尺度不一，甚至因執法者個人好惡而影響判決的情況。
這一日，執法堂便迎來了一樁頗為棘手的案子，連素以剛正著稱的李罡長老都覺得有些頭疼，不得不再次請來了淩皓這位“編外顧問”。
案由並不複雜，卻牽扯到兩位在宗內都頗有背景的弟子。器堂長老的親傳弟子王焱，與丹堂一位資深執事的侄子李淼，在任務堂交接一個采集“火絨草”的任務時發生了衝突。
王焱聲稱，他完成了任務，上交了足量且品質合格的火絨草，但李淼作為驗收弟子，故意刁難，以“品相略有瑕疵”為由，隻肯支付七成的任務獎勵。
李淼則反駁，王焱上交的火絨草確實有幾株靈氣流失嚴重，不符合任務要求的“新鮮采摘、靈氣充盈”的標準，扣除部分獎勵合情合理。
雙方各執一詞，爭論的焦點在於那幾株火絨草的“品相”是否真的達到了扣除獎勵的程度。任務堂的規矩對此描述比較模糊，隻說“需符合任務要求”，具體尺度由驗收弟子把握。
王焱脾氣火爆，覺得李淼是故意針對他，一怒之下推搡了李淼一下。李淼順勢倒地，聲稱自己被打傷，要求嚴懲王焱。
事情鬨到執法堂，雙方都帶了支持者，吵得不可開交。王焱指責李淼濫用驗收權力，公報私仇；李淼哭訴王焱暴力行凶，無視門規。
李罡長老看著堂下吵嚷的眾人，又看了看那幾株作為證物的、看起來確實稍顯蔫巴的火絨草，眉頭擰成了疙瘩。這火絨草的品相，說它不合格有點勉強，說它完美也確實算不上。這種模糊地帶，最是難辦。若按以往，他或許會各打五十大板，讓雙方各退一步。
但自從接觸了淩皓那套“規矩”理論後，他總覺得這樣和稀泥的處理方式，似乎欠缺了點什麼。
“淩客卿，你看此事……”李罡將期待的目光投向旁聽的淩皓。
淩皓緩步上前，並未先去評判火絨草的品相，而是先問了一個問題：“李長老，任務堂對於此類采集任務的驗收，是否有明確的、量化的標準？比如，靈氣含量需達到多少‘靈度’，葉片完整度需達到幾成？還是全憑驗收弟子主觀判斷？”
李罡長老一愣，搖了搖頭：“並無具體量化標準，向來是憑驗收弟子的經驗判斷。”
“那麼，對於驗收弟子判斷不服，弟子是否有申訴或請求複核的渠道？”淩皓又問。
“這……通常是由任務堂執事裁定，若還不服，方可訴至執法堂。”李罡答道，隱隱感覺淩皓要切入關鍵了。
淩皓點了點頭，目光掃過堂下眾人，聲音清晰而沉穩：“既然如此，此案的關鍵，並不在於火絨草究竟是否合格，也不在於王焱是否推搡了李淼——這些是‘實體’問題。而在於，整個事件的處理，是否遵循了正當的‘程序’。”
“程序？”堂下眾人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連李罡長老也微微前傾了身體。
“不錯，程序！”淩皓開始了他的“普法課堂”，“所謂程序正義，乃是指處理事務的過程、步驟、方式，必須公平、公正、公開，符合既定的規則。其核心在於：同樣的情形，應得到同樣的對待；任何人不得擔任自己案件的法官；處理過程應當透明，允許當事人陳述和辯駁。”
他結合此案，侃侃而談：
“首先，標準模糊。任務堂驗收標準缺乏量化，全憑驗收弟子主觀判斷，這就為‘濫用權力’或‘認知差異’留下了空間，違反了‘同樣情形同樣對待’的原則。此為程序瑕疵之一。”
“其次，申訴渠道不暢且不獨立。對驗收結果不服，需向任務堂執事申訴，而執事與驗收弟子同屬任務堂，難以保證完全中立。此乃‘任何人不得擔任自己案件的法官’原則的潛在違背。此為程序瑕疵之二。”
“再者，王焱的過激行為。他對驗收結果不滿，未通過正式渠道申訴，而是采取了推搡對方的暴力手段，此舉固然不當，但也從側麵反映了申訴渠道可能存在的低效或不公，導致當事人尋求‘私力救濟’。此雖是其過錯，卻也折射出程序保障的不足。”
淩皓這一套“程序正義”的分析下來，條分縷析，邏輯嚴密，把堂上堂下所有人都聽傻了！
王焱和李淼都忘了爭吵，呆呆地看著淩皓。他們從來沒想過，一件簡單的任務糾紛，還能從這個角度去剖析！什麼“實體”、“程序”、“標準量化”、“申訴中立”……這些詞聽著就讓人頭大，但細細一想，又覺得好像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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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罡長老更是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他原本隻想判斷誰對誰錯，罰了了事。現在被淩皓這麼一分析，感覺整個任務堂的規矩都有問題！這已經不是處理一個案子，而是要動搖一套運行多年的慣例了！
“淩……淩客卿，”李罡揉了揉太陽穴，苦笑道，“依你之見，此事該如何處置？總不能因為程序有些瑕疵，就判定李淼驗收有誤，或者王焱打人無罪吧？”
“自然不是。”淩皓微微一笑，“程序正義並非否定實體處理，而是要求實體處理必須建立在公正的程序之上。對於此案，我建議分兩步走：”
“第一，就實體問題：鑒於火絨草品相確實存在爭議，且無明確標準，建議執法堂暫不對李淼的驗收行為本身做出‘對錯’評判。但王焱動手推人，事實清楚可有留音玉符記錄？），違反門規，當依律予以適當懲戒，例如訓誡、罰款或少量社區服務，以儆效尤。”
“第二，就程序問題：此案暴露出的任務堂驗收標準模糊、申訴機製不完善等問題，執法堂應形成建議，提請宗門高層關注，推動任務堂修訂相關規則，建立更明確、量化的驗收標準，並設立相對獨立的複核機製。這才是從根本上減少此類糾紛的辦法。”
淩皓的建議，既處理了眼前的具體衝突王焱動手），又著眼於長遠的製度完善任務堂規則），可謂標本兼治。
王焱聽到自己還是要受罰，有些不服，但聽到淩皓指出任務堂規矩有問題，又覺得心裡平衡了些。李淼則暗自鬆了口氣，至少自己的驗收權沒有被直接否定。
李罡長老沉思良久，終於拍板：“就依淩客卿所言！王焱動手毆鬥，罰清掃悟道崖階梯三日！至於任務堂規矩之事，本座會親自向宗主和各位長老反映！”
案件就此了結。雖然王焱受了罰，但所有人都覺得，這次的處理，似乎比以往單純的各打五十大板要更清晰、更讓人信服。
消息傳出，再次在宗內引起波瀾。
“聽說了嗎？執法堂現在不光看誰有理，還看‘程序’對不對！”
“程序正義？這詞聽著就厲害！”
“以後去任務堂交接任務，可得留個心眼，看看規矩有沒有寫清楚！”
“淩長老這腦子是怎麼長的？怎麼什麼都能說出道理來？”
淩皓關於“程序正義”的闡述，雖然讓包括李罡在內的許多長老覺得“頭大如鬥”，過於繁瑣，但卻像一顆種子，埋進了不少有心人的心裡。它讓人們開始意識到，一個決定的正確與否，不僅取決於結果，也取決於產生這個結果的過程是否公平。
越來越多的弟子，在遇到不公時，開始思考：“這合規矩嗎？程序對嗎？”而不再僅僅是“他憑什麼欺負我？”。
青嵐宗的規矩，正在從模糊的慣例和強權的陰影下，一步步走向明晰化、程序化。而淩皓，就是那個執筆描繪規則藍圖，並不厭其煩地向所有人解釋藍圖為何要如此繪製的人。
他知道，讓一群習慣了“快意恩仇”的修士理解並接受“程序正義”，注定是一個漫長甚至痛苦的過程。但每當他看到像張鐵那樣的普通弟子，能夠憑借規則和證據維護自身權益時，他便覺得，這一切的“頭大”和辛苦，都是值得的。
法治的光芒，正艱難而堅定地，穿透著這片古老土地的層層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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