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形為人，白發如雪，是為白鋒。
然而，形易變，心難移。初得人身的白鋒，雖有了近似少年的軀殼，卻依舊秉持著白虎的孤高與沉默。他冰藍色的豎瞳掃視世間萬物，仍帶著猛獸審視領地的銳利與警惕，對於這具需要以言語溝通的皮囊，顯得既陌生又疏離。多數時候，他隻是靜立於林小凡身側，如同一尊冰冷的白金雕塑，以目光與氣息傳達一切。
林小凡知他習性，亦不勉強。四象之中，青龍靈動，朱雀熾烈，玄武沉凝，白虎主殺，本就寡言。他隻是細心教導他人族禮儀，辨識器物，更將一部適合妖修凝練神識、掌控喉舌竅穴的基礎法門傳授予他。
白鋒學得極快，無論是複雜的衣袍係帶，還是繁瑣的餐具使用，往往一教便會，甚至舉一反三。唯獨開口說話，他卻始終抵觸。那部凝神開竅的法門，他修煉得比誰都刻苦，神識日益強大，對自身每一寸血肉骨骼的掌控也愈發精微，可喉間那橫骨，卻似比庚金玄鐵還要堅硬，每每試圖震動聲帶，發出的也隻是些意義不明的低沉喉音或氣流的嘶鳴。
他似有些懊惱，更多是不解。明明神識已能清晰表達“敵襲”、“危險”、“遵命”等複雜意念，為何偏要借助這孱弱的氣流與脆弱的聲帶？在他看來，行動遠勝言語。敵人來襲，撲殺便是；主人有令，執行便是。言語，不過是無用的裝飾，甚至可能暴露意圖，拖慢速度。
林小凡也不急，隻是偶爾在指導他修煉時，會狀似無意地提起：“萬物有靈，皆有其聲。風過鬆濤，泉滴石上，皆是天地之言。開口發聲，並非示弱，而是另一種力量的延伸，是讓外界感知你意誌的橋梁。”
白鋒似懂非懂，冰藍的眸子望著林小凡，裡麵映照著對方平靜而包容的目光。他低下頭，繼續以更狂暴的方式錘煉著自己的妖力，仿佛想用絕對的力量，打破這語言的壁壘。
轉機發生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
林小凡於靈田中央打坐，心神沉入丹田，溫養著那枚四色交織的金丹雛形，同時分出一縷神識，關注著九轉還魂草第三轉的枯榮變化。白鋒則一如既往，如同一道白色的影子，無聲無息地守在三丈之外，氣息與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
忽然，林小凡眉頭微蹙，緩緩睜開雙眼。並非察覺到外敵，而是丹田內真元流轉間，觸及到了之前強行引動熔金靈脈、臨陣突破時留下的一處極其細微的暗傷。這暗傷平日無礙，但在衝擊金丹境界的關鍵時刻，卻可能成為致命的隱患。他需以水磨功夫，緩緩化去其中鬱結的燥金之氣。
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指尖凝聚起一縷溫和的乙木真元，準備引導療傷。
就在這時，一直靜立如磐石的白鋒，猛地轉過頭，冰藍豎瞳瞬間鎖定了林小凡！他感知到了那一閃而逝的、極其微弱的真元滯澀！對於習慣了林小凡氣息圓融無礙的他而言，這細微的異常，不啻於驚雷！
“吼……”一聲壓抑的低吼本能地就要衝出喉嚨，卻在觸及喉骨時被強行止住。他身影一閃，已出現在林小凡麵前，速度之快，甚至帶起了一陣銳風。他俯下身，冰冷的豎瞳緊緊盯著林小凡的丹田位置，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明顯屬於“人”的情緒——緊張，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林小凡看著他如臨大敵的模樣，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心中微暖，溫聲道：“無妨，隻是舊日一點小隱患，調理片刻即可。”
白鋒卻不管不顧，伸出那隻骨節分明、卻蘊含著恐怖力量的手，似乎想觸碰，又怕驚擾，僵在半空。他的喉嚨劇烈地滾動著，發出“咯咯”的聲響，冰藍的瞳孔中充滿了焦急與一種近乎執拗的堅持。他死死盯著林小凡，仿佛在質問，又像是在哀求。
林小凡從未在他臉上見過如此複雜而強烈的情緒。那不僅僅是護主的本能，更夾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害怕失去什麼的恐懼。
“真的沒事。”林小凡再次安撫，語氣更加柔和。
白鋒卻猛地搖頭，他張了張嘴，又是徒勞的氣流聲。挫敗感與急切感如同火焰般灼燒著他的胸腔。他想起林小凡曾說過的話——“是讓外界感知你意誌的橋梁”。他此刻有無比強烈的意誌要表達，要確認主人的安危，要宣告自己的守護！
他閉上眼，不再試圖去思考如何組織語言，不再去糾結那該死的發音。他將全部的神識，所有的擔憂、焦急、忠誠、以及那源自血脈的、誓死守護的霸道意誌，統統凝聚在一起，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庚金煞氣，狠狠地撞向那頑固的喉間橫骨！
“主……人……”
一聲沙啞、乾澀、如同兩塊生鏽鐵片摩擦般的、極其艱難的音節，猛地從他喉嚨裡擠了出來！
聲音不大，甚至有些破碎，在這寂靜的夜裡，卻清晰得如同驚雷！
林小凡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向白鋒。
白鋒自己也愣住了，他猛地睜開眼，冰藍色的豎瞳裡充滿了茫然與驚奇，仿佛不敢相信剛才那聲音是自己發出的。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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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沉寂後，是更強烈的意誌爆發！既然能開口，哪怕再難聽，再費力，他也要把話說出來！
他深吸一口氣，無視喉間的灼痛與滯澀，將所有的力量與情感，灌注到接下來的字句中：
“我……護……你！”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裡硬生生鑿出來的，帶著金屬的鏗鏘與血氣的腥甜，生硬，笨拙，卻重如山嶽，銳似神兵！尤其是最後一個“你”字，更是帶著一種不容置疑、斬釘截鐵的決絕！
說完這三個字，他仿佛耗儘了所有力氣，臉色微微發白，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但他卻倔強地挺直了脊梁，冰藍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直視著林小凡，裡麵是毫無保留的、如同最純淨白金般的忠誠與守護之意。
林小凡看著眼前這白發少年，看著他因強行開口而略顯狼狽卻無比認真的模樣，聽著那磕絆卻重於千鈞的誓言，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觸動了。
他緩緩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白鋒依舊緊繃的肩膀，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溫和、甚至帶著些許欣慰的笑容。
“嗯。”他輕聲應道，一個字，包含了所有的理解、信任與承諾。
無需再多言。
白鋒感受到肩膀上傳來的溫度，看到林小凡眼中那毫無陰霾的信任，緊繃的身體終於緩緩放鬆下來。他學著林小凡的樣子，嘗試性地、極其輕微地勾了勾嘴角，雖然那笑容僵硬得如同冰山初融，卻是他作為“人”的第一次嘗試。
月光如水，灑在靈田之上，也灑在這一坐一立、一溫和一冷峻的兩道身影上。
沉默再次降臨，卻不再是之前的隔閡與疏離，而是一種曆經磨難、無需言語的默契與堅定。
白虎開口，金石為鑒。
從此，護你周全，便是我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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