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集:殘卷生惑
長安城的晨光總帶著幾分矜持,太醫院的青磚灰瓦在熹微中透著一股陳年藥草的味道。董承揣著昨日領的木牌,第三次穿過那道刻著“杏林春暖”的拱門時,鞋跟磕在門檻上的聲響,竟比前兩日更顯沉鬱。
他被分到的“職司房”在太醫院最偏的角落,說是整理醫案,實則更像個被遺忘的藏經洞。空氣中浮著細碎的塵埃,在從窗欞斜切進來的陽光裡翻滾,混著蟲蛀紙頁的黴味,嗆得人鼻腔發緊。王醫丞派來的小吏丟下一串銅鑰匙,下巴揚得老高:“董醫官,這些都是開元以前的積案,院判說了,得逐冊核校,有錯漏處用朱筆標出。”末了又補一句,“王醫丞特意交代,天黑前得見著你核完的第一箱,莫要偷懶。”
董承應了聲“是”,目送小吏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儘頭,才轉身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屋內堆著半人高的木箱,箱上的銅鎖鏽得幾乎看不出原貌。他撿起一塊碎石,蹲下身刮去鎖孔裡的鐵鏽,指腹蹭上一層青黑色的粉末,混著掌心的汗,黏得發膩。
第一口木箱打開時,一股更濃重的氣息湧了出來——那是時間的味道,混雜著不同朝代醫者的墨跡香、偶爾濺上的藥汁痕,還有老鼠啃噬後留下的細碎木屑。董承深吸一口氣,將衣袖挽到肘部,露出小臂上幾道淺淡的疤痕——那是他年少時跟著祖父在鄉間采藥,被荊棘劃破的。他忽然想起祖父臨終前的模樣,老人枯瘦的手指捏著一卷泛黃的書,氣息微弱卻字字清晰:“承兒,醫書是死的,人是活的,辨症如斷案,少看一眼都可能錯漏關鍵。”
他取出最上麵的一本醫案,封皮寫著“永徽三年·內科雜錄”,紙頁薄如蟬翼,稍一用力便可能撕裂。董承找來塊乾淨的氈布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將冊子攤開。墨跡是典型的唐人筆法,圓潤中帶著筋骨,記錄的多是長安城內權貴的病症:“英國公世子,年廿三,多食肥甘,脘腹脹滿,脈滑數,與保和丸方……”“沛王姬,夜不能寐,心煩易怒,脈弦細,擬酸棗仁湯……”
一頁頁翻過去,董承的眉頭漸漸蹙起。這些醫案的字跡換了又換,顯然出自不同醫者之手,可記錄的病症卻透著一種詭異的相似——十之七八都是“脘腹脹滿”“夜不能寐”“心悸不安”之類,用藥多是理氣、安神、疏肝的方子,可後續的“複診錄”裡,鮮少有“痊愈”二字,多是“稍緩”“仍作”“反複”。
他指尖頓在一則開元十七年的記錄上,字跡潦草,像是醫者倉促間所書:“吏部尚書,憂思成疾,數月不愈,遍請名醫,藥石罔效。觀其形,非關臟腑,實乃心病。心病無方,徒歎奈何。”末尾畫了個歪斜的“苦”字,墨跡深黑,仿佛能透過紙頁看到書寫者的無奈。
“心病無方……”董承低聲重複著,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昨日王醫丞刁難他時,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話裡藏刀的語氣,不也是一種“心病”?還有前幾日在西市看到的那個綢緞莊老板,明明身強體健,卻總捂著心口喊疼,大夫診不出症結,隻說是“富貴病”。難道這長安城裡,藏著許多無藥可醫的“心病”?
他將這冊醫案放到一旁,伸手去翻第二箱。箱底壓著個褪色的藍布包袱,捆得很結實。董承解開繩結,裡麵並非醫案,而是幾本線裝書,最上麵的一本沒有書名,封皮是暗黃色的麻紙,邊角已經磨損。他拿起來輕輕一抖,一張折疊的字條從書頁裡滑落。
字條是祖父的筆跡,董承一眼就認了出來。老人的字如其人,質樸有力:“承兒,若你有緣見此《金剛經》,當知醫人者,先需渡己。身病易察,心病難窺,經書所言‘應無所住’,或許能解你日後之惑。”
《金剛經》?董承愣住了。他自幼跟著祖父學醫,老人教他背《黃帝內經》《傷寒論》,卻從未提過佛經。他捧著這本薄薄的冊子,指尖有些發顫。書頁是手工宣紙,摸起來綿柔溫潤,上麵的字跡是小楷,工整肅穆,想來是祖父年輕時抄錄的。
他翻開第一頁,“如是我聞”四個字映入眼簾,緊接著是“一時,佛在舍衛國隻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起初的字句多是講佛說法的場景,董承看得有些茫然,隻覺與那些講陰陽五行、經絡臟腑的醫書截然不同。直到翻到某一頁,“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幾個字忽然撞進眼裡。
“應無所住……”他喃喃念著,這四個字像三顆石子投入靜水,在他心裡漾開一圈圈漣漪。什麼是“住”?為何“無所住”才能生心?他想起那些醫案裡的權貴,他們住著華美的宅邸,握著滔天的權勢,為何反倒被“心病”纏上?難道他們的“心”,都“住”在什麼地方了?
正思忖間,門外傳來一陣喧嘩。董承合上書,將包袱重新捆好塞進箱底,走到窗邊撩起一角窗紙向外看。隻見幾個穿著粗布短打的漢子正圍著太醫院的藥庫門爭執,為首的漢子麵色焦急,聲音嘶啞:“求求各位官爺,給點退燒藥吧!我家娃快燒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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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庫的小吏叉著腰,滿臉不耐煩:“說了沒有!今日的藥材剛被涇陽縣令府裡取走,哪有多餘的給你們這些流民?”
“可娃快不行了啊!”漢子撲通跪倒在地,額頭直往青磚上撞,“我給您磕頭了,求求您……”
“起來起來!”小吏嫌惡地踢了踢他的衣角,“彆臟了太醫院的地!要藥?去西市找那些遊方郎中去,彆在這兒礙眼!”說著“砰”地關上了藥庫門,留下那漢子在門外絕望地捶打著門板。
董承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自己家鄉的那些孩子,若是染了風寒,祖父總會先煎上一碗生薑蔥白湯,再配上幾味平價草藥,從不會因對方是貧是富而區彆對待。可這太醫院,明明藏著滿屋的靈丹妙藥,卻對近在咫尺的苦難視而不見。
他轉身回到木箱旁,重新拿起那本《金剛經》,指尖在“應無所住”四個字上反複摩挲。忽然間,他像是明白了些什麼——那些權貴的“心病”,或許就“住”在對名利的執念裡;而這些醫者的“冷漠”,又何嘗不是“住”在對權貴的攀附、對貧賤的輕視裡?
祖父說“醫人者先需渡己”,難道“渡己”,就是要讓自己的心不被這些偏見、執念所困住?
窗外的喧嘩漸漸平息,那漢子的哭聲也低了下去,想來是被驅趕了。董承將《金剛經》小心地放進懷裡,貼身的衣襟傳來書頁的溫度。他走到那堆待核校的醫案前,深吸一口氣,拿起朱筆。筆尖懸在紙頁上方時,他忽然覺得,自己要核校的,或許不隻是醫案上的錯漏,更是這太醫院裡積弊已久的人心。
暮色漸濃時,第一箱醫案已核校了大半。董承揉了揉發酸的脖頸,望著窗外漸次亮起的宮燈,長安城的夜色像一張巨大的網,將無數悲歡離合網在其中。他摸了摸懷裡的《金剛經》,指尖感受到紙張的紋理,心裡那個模糊的念頭愈發清晰——他要找到一種法子,既能用《黃帝內經》的醫理救治身病,也能用這經書中的智慧開解心病。
隻是,在這等級森嚴、偏見根深蒂固的長安城裡,這條路,注定不會好走。
他收拾好東西,鎖上職司房的門,轉身走向太醫院的出口。經過藥庫時,那扇厚重的木門緊閉著,門縫裡似乎還飄出名貴藥材的香氣。董承的腳步頓了頓,然後毅然邁開步子,消失在沉沉的暮色裡。
“雙經問渡”的故事才剛起頭,董承懷中的兩本經書,又將引他走向何方?且看下集自有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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