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集:蘇伯援手
長安的秋意總帶著幾分肅殺,太醫院後院的藥曬場上,董承正佝僂著身子,將晾曬的茵陳蒿一遍遍翻動。晨露沾濕了他的麻布衣衫,風過處,涼意順著衣領往裡鑽,可他額角卻沁著細密的汗——不是累的,是心裡憋著一股說不出的躁。
王醫丞的刁難來得又快又密。前幾日罰他清洗藥材,今日天不亮便派了差事,要他在午時前將這半畝地的草藥分揀歸類,連帶著把庫房裡積壓的陳藥也一並盤點清楚。藥曬場邊緣的老槐樹影裡,兩個王醫丞的心腹醫官正捧著茶碗,時不時投來幾眼冷笑,那目光像針似的,紮得人後背發緊。
“董承,這茵陳要分清明前的嫩苗和秋後老杆,你可彆弄混了。”一個尖嗓子的醫官揚聲喊道,“王醫丞說了,若是出了半分差錯,仔細你的皮!”
董承沒回頭,隻是攥緊了手裡的木耙。他知道,這些人就是想看他失態、出錯,好給王醫丞遞刀子。可他不能。祖父留下的《黃帝內經》殘頁裡寫著:“醫者,意也。神凝則氣順,氣順則術精。”若是被這些閒氣擾了心神,彆說分揀藥材,怕是連拿起針砭的力氣都要散了。
他深吸一口氣,將注意力放回草藥上。茵陳的香氣清苦,混著旁邊紫蘇的辛香,倒讓他想起幼時在祖父的藥圃裡,跟著辨識草藥的日子。那時祖父總說:“每株草都有性子,你得順著它的性子來,才能懂它能治什麼病。人也一樣,各有各的執念,你得先看透那執念的根,才能談渡化。”
那時他不懂,隻當是祖父隨口說的閒話。可如今在太醫院待了這些時日,見了太多權貴明明身無大病,卻被“得失”“榮辱”纏得形容枯槁,才漸漸咂摸出幾分滋味。就像昨日那個因丟了塊玉佩便茶飯不思的員外郎,脈相平穩,不過是“心為物役”,可王醫丞卻開了一堆滋補的藥材,美其名曰“安神”,實則不過是順著權貴的心思,討個好罷了。
“咳咳……”一陣蒼老的咳嗽聲從曬場入口傳來,董承抬頭,見一個身著青布短褂的老者正扶著門框喘氣,背上還背著個鼓鼓囊囊的藥簍。老者頭發花白,臉上刻滿溝壑,唯獨一雙眼睛亮得很,像藏著星子。
是蘇伯。祖父生前最要好的朋友,在長安西市開著家小小的藥鋪,平日裡很少來太醫院。
那兩個監視的醫官見是個普通老者,撇了撇嘴沒理會。董承卻心頭一暖,放下木耙迎了上去:“蘇伯,您怎麼來了?”
蘇伯擺擺手,緩了口氣,目光掃過曬場上堆積如山的草藥,又瞥了眼那兩個漫不經心的醫官,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前幾日進了批好黃芪,想著太醫院許是用得上,便送些來。”說著,他拍了拍董承的胳膊,“後生仔,看你這臉色,怕是沒少受委屈吧?”
董承喉結動了動,想說什麼,卻又咽了回去。在這太醫院裡,委屈是說不得的,說了也隻會招來更多算計。
蘇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嘿嘿一笑,從藥簍裡掏出個油紙包塞給他:“這是老婆子新烙的芝麻餅,你先墊墊肚子。”他湊近董承耳邊,聲音壓得極低,“跟我來庫房一趟,有些‘陳年舊藥’,得讓你過過目。”
董承心裡一動。蘇伯向來謹言慎行,絕不會無故提“陳年舊藥”。他看了眼日頭,離午時還有段時間,便對那兩個醫官說:“二位官爺,蘇伯是來送藥的,我去庫房清點一下,馬上就回。”
兩個醫官不耐煩地揮揮手:“快去快回,耽誤了差事,仔細王醫丞扒你的皮!”
庫房在曬場儘頭,是間半露在地麵的磚房,陰濕得很,空氣中彌漫著藥材和黴味混合的氣息。蘇伯讓董承關上庫門,才從藥簍底層抽出一卷泛黃的紙冊,遞了過來:“你祖父當年手注的《黃帝內經》,有幾頁‘治心要訣’,他臨終前囑咐我,若你在醫道上遇了坎,便把這個給你。”
董承的手指觸到紙冊的瞬間,隻覺得一股暖流從指尖竄到心口。紙冊邊緣已經磨損,上麵的字跡是祖父特有的遒勁筆鋒,墨跡因年深日久而有些發褐,卻字字清晰。他顫抖著翻開,第一頁便寫著:“醫者治病,先觀其心。心若為形役,縱有靈丹,亦難回天。”
“你祖父當年,比你還軸。”蘇伯靠在堆疊的藥箱上,望著庫房頂上漏下的一縷天光,緩緩開口,“那會兒他剛進太醫院,就敢跟當時的院判叫板。隻因院判要他給一個魚肉百姓的貪官開‘延年益壽’的方子,你祖父說‘此人心已腐,藥石難醫’,硬生生把差事推了。”
董承猛地抬頭。他隻知道祖父醫術高明,卻從未聽過這些往事。
“後來呢?”他追問。
“後來?”蘇伯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後來他就被調到藥庫管藥材,跟你現在差不多。可他沒怨,每日裡對著草藥琢磨醫理,還總去西市給窮人瞧病。有人說他傻,放著太醫院的前程不要,偏要沾那些‘窮酸氣’。他卻說,醫道不是攀龍附鳳的梯子,是渡人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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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承的目光落在紙冊上“渡人先渡己”五個字上,忽然明白了什麼。祖父不是傻,是早就看透了這太醫院的樊籠——若醫者自己都被“名利”二字困住,又談何救治他人的“心病”?
“王醫丞那人,我知道。”蘇伯話鋒一轉,語氣沉了些,“他這輩子就想著往上爬,見不得彆人比他強。你如今名聲漸起,又用《金剛經》裡的道理開解病患,在他眼裡,就是‘離經叛道’,是擋了他的路。”
董承攥緊了紙冊,指節泛白:“難道就任由他這般刁難?我隻想好好治病,從未想過與誰爭什麼。”
“爭與不爭,由不得你。”蘇伯歎了口氣,走到他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祖父當年教過我一句話:醫道如水流。水遇頑石,從不會硬碰硬,要麼繞過去,要麼慢慢把石頭磨平。你現在就像那剛出山的水,太急,容易撞得頭破血流。”
他指了指庫房角落一堆被蟲蛀的藥材:“你看這些陳藥,放久了就生蟲、發黴,成了廢料。可若是早些用在該用的地方,哪怕是不起眼的蒲公英,也能治好了黃疸。這太醫院裡的規矩,就像這庫房的牆,你撞不過,但你可以找縫隙。”
董承愣住了。蘇伯的話像一把鑰匙,忽然打開了他心裡的某個結。他一直想著如何“對抗”王醫丞的刁難,卻沒想過如何在這困境中找到繼續行醫救人的法子。就像他偷偷給流民施藥,不就是在規矩的縫隙裡淌出的一股細流嗎?
“那縫隙……在哪裡?”他問。
蘇伯笑了,從懷裡掏出個小瓷瓶,塞到他手裡:“這是我新配的驅蚊藥,用艾草和薄荷做的,尋常得很。但你若是在給權貴家的孩童瞧病時,順帶提一句‘此物能防蚊蟲叮咬,雖不貴重,卻實用’,他們未必會放在心上,可傳開了,百姓自然知道去哪裡找。”
他又指了指那本“治心要訣”:“你祖父的這些批注,不光講醫理,更講人情。那個老臣的‘憂思之症’,你用‘疏肝理氣’方是對的,但你更要懂,他憂的不是病,是怕失了皇上的信任。你用‘應無所住’開解他,不如說‘進退皆有天命,心安便是歸途’,他聽得懂。”
董承茅塞頓開。原來“通達世情”不是同流合汙,而是更懂得如何將醫理和禪意,化作能被世人接受的模樣。就像《黃帝內經》說的“因地製宜”,行醫救人,也要看時機、看對象,方能讓藥到病除,理入心坎。
“蘇伯,我明白了。”他深深作揖,“您不光送了我祖父的手注,更送了我渡困厄的法子。”
蘇伯扶起他,眼角的笑意深了些:“你祖父說過,你是塊好料子,就是性子太直。磨一磨,方能成器。這長安雖不是久留之地,但你若連這裡的坎都過不去,將來西行路上的風沙,怕是更難扛。”
“西行?”董承心頭一震。他從未對人說過西行的念頭,蘇伯怎麼會知道?
蘇伯卻不再多言,隻是拍了拍他的後背:“時辰不早了,你該回去了。記住,水柔能穿石,心定可渡舟。”說罷,他背起空了大半的藥簍,佝僂著身子,慢慢走出了庫房,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竟透著幾分通透的灑脫。
董承站在原地,手裡攥著那本“治心要訣”和小瓷瓶,隻覺得先前憋在心裡的躁氣,像被秋日的風悄悄吹散了。他走到庫房門口,望著曬場上依舊在監視的兩個醫官,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淡笑。
王醫丞的刁難或許還會有,但他知道該如何應對了。就像祖父說的,以《內經》為舟,渡人身之疾;以《金剛經》為帆,渡人心之困。這長安的樊籠再密,總有透進光的地方。
他轉身往曬場走去,腳步比來時沉穩了許多。木耙翻動草藥的聲音,在寂靜的晨風中,竟有了幾分篤定的節奏。
蘇伯的援手,不僅解了眼前的困,更讓他看清了前行的路。隻是,王醫丞那邊,真會善罷甘休嗎?他接下來的舉動,又會引來怎樣的風波?
“雙經問渡”的路,才剛剛開始。且看下集,風波如何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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