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集:心訣初悟
晨霧像一匹洗得發白的素綢,輕輕攏著太醫院的青磚灰瓦。董承——不,如今長安城的西市百姓已悄悄喚他“雙經渡”,隻是這名號尚未傳到院判與醫丞耳中——正立在藥房後的天井裡,指尖撚著一片半枯的銀杏葉。露水打濕了他的青布袍角,可他渾然不覺,目光落在手中那卷泛黃的麻紙抄本上,呼吸都放得極輕,仿佛怕吹散了紙上凝結的歲月。
這是蘇伯昨夜悄悄塞給他的,祖父董鶴年手注《黃帝內經》中“治心要訣”的抄本。紙頁邊緣已起了毛邊,墨跡卻依舊清晰,間或有幾處被水漬暈染,反倒讓那些蠅頭小楷添了幾分溫潤。董承記得祖父在世時,總愛坐在堂屋的竹椅上,捧著這本手注讀得入神,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銀白的發須上,像鍍了層金。那時他隻當是尋常醫書,直到三日前在西市破了痘疹之局,王醫丞那句“醫者當辨尊卑,你混淆貴賤,是為離經叛道”的怒斥,才讓他猛然想起祖父常說的“醫病易,醫心難”。
“咚——咚——”更夫敲過辰時的梆子,藥房裡傳來同僚碾藥的“咯吱”聲。董承收回目光,將銀杏葉輕輕放在石桌上,翻開抄本第一頁。祖父的字如其人,清瘦卻挺拔,開篇便是對《素問·靈蘭秘典論》中“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的批注:“君主失度,則百官失序。心若不安,五臟皆亂。故療身者,先觀其心;療心者,先明己心。”
“明己心……”董承低聲念著,指尖劃過那行字,忽然想起昨夜整理醫案時看到的記載:開元十七年,吏部尚書因爭相位失利,終日唉聲歎氣,飲食不進,太醫院三位醫官輪流診治,開了“益氣健脾”的方子,卻總不見效,最後竟日漸枯槁,半年後便故去了。當時他隻覺得是藥不對症,此刻再想,那尚書的病,分明是“心君”被困在了“得失”的樊籠裡,湯藥如何能破?
他又往後翻,見祖父在《靈樞·本神》“所以任物者謂之心”旁畫了個小小的太極圖,批注道:“任物者,不被物役也。醫者若為名利所役,見權貴則慌,遇貧賤則慢,己心先亂,何談療人?”這句話像根細針,輕輕刺了董承一下。他想起初入太醫院時,見王醫丞對前來求診的小吏頤指氣使,對虢州刺史派來的家仆卻滿麵堆笑,當時隻覺得是世情如此,未曾深想,此刻才明白,那便是“被物役”的模樣。
“董承!發什麼呆?王醫丞讓你去前堂一趟!”藥房管事的聲音從月亮門邊傳來,帶著幾分不耐煩。
董承連忙將抄本折好,塞進袖中,拍了拍袍角的露水,快步往前堂走。穿過回廊時,他瞥見牆角的牽牛花正順著竹架往上攀,細弱的藤蔓卻帶著股執拗的勁,不由得想起昨夜讀的《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那時他還不解“無所住”是何意,此刻結合祖父的批注,忽然有了幾分透亮:不被名利住心,不被貴賤住心,不被喜怒住心,大概便是“明己心”的法子。
前堂裡,王醫丞正背著手站在窗前,見董承進來,轉過身,三角眼眯成一條縫:“董承啊,聽說你這幾日總往後院跑,是覺得藥房的活計太輕省了?”
董承垂手而立:“回醫丞,屬下在整理舊案,想多學些經驗。”
“學經驗?”王醫丞冷笑一聲,拿起案上的一本賬冊,“前日西市痘疹,你擅自動用了庫房裡的金銀花三十兩、連翹二十兩,可有此事?”
董承心頭一緊,那日情況緊急,他確實沒來得及報備,便道:“回醫丞,當時患兒高燒不退,急需清熱解毒之藥,屬下想著救人要緊……”
“救人要緊?”王醫丞把賬冊往案上一拍,聲音陡然拔高,“那庫房的藥材是給誰備的?是給長安城裡的勳貴世家備的!你倒好,拿給那些泥腿子用,若是哪天哪位大人急需,藥材不夠了,你擔待得起嗎?”
董承攥了攥袖中的抄本,指尖觸到祖父的筆跡,定了定神:“醫丞,《黃帝內經》有雲:‘天覆地載,萬物悉備,莫貴於人。’在醫者眼中,性命本無貴賤之分,若因身份而擇醫,豈不是違了醫道?”
“你還敢引經據典?”王醫丞氣得胡須發抖,“那是上古醫理,如今世事不同!你一個預備醫官,也敢妄議醫道?今日罰你去清洗藥材,沒洗完不許吃飯!”說罷,拂袖而去。
董承望著他的背影,沒有像往日那般覺得委屈,反倒想起祖父批注裡的“怒則氣上,悲則氣消,醫者需先調己心”。他深吸一口氣,將湧上來的一絲憤懣壓下去,轉身往藥材庫走去。
藥材庫在太醫院最偏僻的角落,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草藥與黴味。十幾個半人高的陶缸並排立著,裡麵裝滿了待清洗的蒼術、白術,沾滿了泥土。董承挽起袖子,舀起冷水往缸裡倒,冰涼的水濺在手上,他卻覺得心裡一片清明。
他拿起一塊蒼術,上麵還帶著新鮮的泥土,湊近聞了聞,有股淡淡的香氣。他想起祖父說過,蒼術能燥濕健脾,看似普通,卻是治“濕阻中焦”的要藥。就像那些西市的百姓,看似平凡,卻是這長安城的根基。他一邊用刷子細細刷洗,一邊默想《金剛經》裡的句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王醫丞的刁難,權貴的輕視,百姓的疾苦,若都看作“相”,是不是就能守住那顆“醫者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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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大哥,我來幫你!”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小周拎著個布包跑了進來。這孩子是三日前在西市被董承救下的痘疹患兒之一,病好後便總纏著他,說要學本事。
董承笑了笑:“這裡水涼,你年紀小,彆沾手。”
小周卻執拗地挽起袖子:“我不怕涼!娘說,董大哥是活菩薩,我跟著你,總能學些好。”他拿起一塊白術,學著董承的樣子刷起來,雖然動作笨拙,卻很認真。
董承看著他,忽然想起祖父抄本裡的另一句話:“醫道非一人之術,需代代相傳,如薪火不滅。”他指著缸裡的藥材,輕聲道:“小周,你看這蒼術,生於山野,無人澆灌卻能成材;這白術,埋於土中,默默積蓄藥力。醫者也該如此,不被環境所困,不被虛名所累,隻問初心。”
小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忽然指著董承的袖子:“董大哥,你袖口裡是什麼?剛才掉出來一角。”
董承一愣,忙伸手去摸,果然是那卷抄本露了出來。他將抄本取出,攤在乾淨的木板上,指著祖父的批注給小周看:“這是我祖父寫的,他說,醫者不僅要醫人的身體,更要醫人的心病。就像你那日生病,不光是身上難受,心裡也怕,對不對?”
小周點點頭:“嗯!我怕像隔壁阿毛那樣死掉,晚上總哭,後來董大哥你跟我說‘病就像烏雲,太陽出來就散了’,我就不怕了。”
“這就是了。”董承的目光落在抄本上“渡人先渡己”五個字上,又想起《金剛經》的“菩薩應離一切相,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忽然豁然開朗。所謂“雙經渡”,渡的不僅是他人,更是自己。渡自己脫離名利的束縛,渡自己擺脫情緒的控製,渡自己在這長安的樊籠裡,走出一條心向光明的路。
他把抄本小心收好,對小周笑道:“我們快點洗完,下午帶你去給城西的張婆婆送藥,她的咳嗽該換方子了。”
小周眼睛一亮:“好!我去拿藥箱!”
看著小周跑出去的背影,董承拿起一塊洗乾淨的蒼術,對著光看。陽光透過窗欞,在藥材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星星。他知道,王醫丞的刁難不會停止,長安的困厄也不會輕易化解,但他心裡的那點困惑,那點猶豫,此刻已像被清水洗過的藥材,變得乾淨透亮。
“心若明了,前路自寬。”董承輕聲自語,拿起另一塊藥材,刷得更起勁了。
隻是他沒留意,藥材庫的窗戶外,一個身影一閃而過,那是王醫丞派來監視他的小廝。這小廝將董承與小周的對話記在心裡,轉身便往王醫丞的書房走去——一場新的風波,已在暗處悄然醞釀。
“雙經渡”的心境初定,卻不知前方還有多少阻礙等著他?且看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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