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集:巧解心結
長安城的秋意,總帶著幾分說不明的滯澀。太醫院後院的銀杏葉剛染上淺黃,便被晨起的風卷落幾片,粘在董承青布袍的下擺上。他低頭拂去落葉時,指尖還殘留著方才碾藥的薄荷涼氣——那是為西市染了風寒的孩童備下的,此刻藥罐正坐在小泥爐上,咕嘟咕嘟地吐著白汽,將一縷清苦的藥香送向廊下。
“雙經渡先生,院判大人有請。”小吏的聲音帶著幾分刻意的恭敬,卻掩不住眼底的探究。自西市痘疹事後,“雙經渡”這個名號便像初秋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纏上了太醫院的紅牆,連掃地的雜役見了他,都要多喚一聲“先生”。
董承將藥鏟輕輕擱在青石台上,指尖在藥碾邊緣摩挲片刻。那木柄被他磨得光滑,此刻卻像帶著細小的毛刺,硌得人心頭發緊。他知道,這聲“有請”絕不會是閒談——昨日吏部侍郎府的管家來請醫時,王醫丞那聲冷哼,至今還在耳畔盤旋。
穿過刻著“懸壺濟世”的牌坊時,董承撞見王醫丞正背著手站在丹墀下,月白官袍的後擺被風掀起一角。對方轉過身,山羊胡翹了翹,皮笑肉不笑地說:“董醫官好本事,連吏部的張大人都驚動了。隻是不知,這次是打算用《內經》開方,還是用《金剛經》念經?”
董承垂眸拱手:“醫丞說笑了。醫者當以醫理為要,其餘皆為輔助。”
“輔助?”王醫丞冷笑一聲,抬手撣了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前日老夫聽聞,你給城西老婦診病時,竟讓她每日誦‘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醫者都靠佛經治病,太醫院不如改叫‘禪房’算了!”
廊下的風忽然緊了,卷著幾片枯葉打在朱紅柱子上,發出細碎的聲響。董承正要回話,院判的聲音從正廳傳來:“好了,都是同僚,何必爭執。董承,隨我來。”
進了正廳,一股沉水香撲麵而來。吏部侍郎張敬之正坐在紫檀木椅上,背脊挺得筆直,卻掩不住眉宇間的鬱色。他約莫五十上下,鬢角已染霜白,見了董承,隻是微微頷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董醫官,張大人近來總說心口發悶,夜不能寐,請了幾位醫官,都不見好。”院判撫著花白的胡須,目光落在董承身上,“你且給看看。”
董承上前一步,指尖搭上張敬之的腕脈。脈象沉澀,如行澀路,正是《黃帝內經》中所言“憂思傷脾,脾失健運,氣血阻滯”之象。他又觀其舌苔,舌質暗紅,苔薄白而乾,更印證了“鬱氣內生”的判斷。
“大人近來是否常覺食不下咽,稍動便覺氣短?”董承收回手,輕聲問道。
張敬之抬了抬眼皮,語氣平淡:“是。連吏部的卷宗,看不了兩頁便覺頭暈。”
“可否讓在下看看之前的藥方?”
張敬之身旁的管家連忙遞過幾張藥方,董承接過一看,無非是“柴胡疏肝散”“逍遙散”之類的疏肝理氣之藥,用藥中規中矩,卻不見成效。他略一沉吟,忽然問道:“敢問大人,半年前是否有過升遷的機會?”
張敬之的眼神猛地一縮,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半晌才低聲道:“是。原本擬定由我接任尚書之位,最後卻換了旁人。”
王醫丞在旁嗤笑一聲:“董醫官這是查案,還是診病?醫案不問病情,倒問起官場之事了?”
董承沒有理會,繼續對張敬之道:“大人是否常想,自己寒窗苦讀數十載,兢兢業業半輩子,為何偏偏錯失此位?”
張敬之的手指猛地攥緊了茶盞,指節泛白:“難道不該想嗎?那李大人論資曆、論政績,哪點比得上我?不過是會逢迎罷了!”他的聲音陡然拔高,胸口劇烈起伏,額角的青筋隱隱跳動。
“大人息怒。”董承溫聲道,“《黃帝內經》有雲:‘怒則氣上,喜則氣緩,悲則氣消,恐則氣下,驚則氣亂,思則氣結。’大人這病,病根不在臟腑,而在這‘思則氣結’上。”
他取過紙筆,一邊書寫藥方,一邊緩緩道:“您看這氣血,如江河之水,需流通無礙方能滋養周身。若一味糾結於‘為何錯失’,便如在河道中築起堤壩,氣血阻滯,自然百病叢生。”
張敬之沉默不語,目光落在董承書寫的藥方上,眉頭微蹙:“這藥方與之前的,似乎並無太大不同。”
“藥方能疏肝理氣,卻解不了心頭的結。”董承放下筆,將藥方遞給他,“大人可知,為何同樣的藥,有人服之立效,有人卻收效甚微?”
張敬之搖頭。
“因為心病還需心藥醫。”董承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眾人耳中,“《金剛經》中有句話,或許能解大人之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佛經?”王醫丞立刻抓住話柄,對院判道,“院判您看,我就說他總用這些虛言惑眾!張大人的病,豈是幾句佛經能治好的?”
張敬之卻抬手製止了王醫丞,對董承道:“你且說說,這話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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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承微微一笑:“大人可知,十年前您所渴求的,或許隻是一個五品郎中的職位;二十年前,或許隻是能中個舉人;三十年前,或許隻是能吃飽穿暖。”
張敬之一怔,下意識地點頭:“確是如此。”
“可見‘所求之物’,本就如朝露閃電,轉瞬即逝。”董承道,“今日您渴求尚書之位,他日即便得償所願,又會渴求更高的位置,永無止境。若將快樂係於‘得到’,那便如追逐影子,永遠無法滿足。”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續了些熱水:“就像這茶杯,若總想著‘為何不是玉杯’,便永遠品不出茶的甘醇。倒不如接納它是瓷杯,反而能安心享用。大人半生勤勉,已得朝廷重用,百姓稱頌,這難道不是福報嗎?”
張敬之的手指漸漸鬆開了茶盞,眉宇間的鬱色似乎淡了些。他望著窗外飄落的銀杏葉,喃喃道:“接納……嗎?”
“正是。”董承道,“《內經》言‘氣血貴流通’,人生亦如是。與其困在‘未得’的執念中,不如讓心隨遇而安。就像這秋風掃葉,本是自然之理,何必為落葉傷感?”
院判在旁撫掌笑道:“董醫官這番話,倒是頗有道理。張大人,不如先按這藥方試試,放寬心些。”
張敬之拿起藥方,指尖在“柴胡”“鬱金”等藥名上劃過,忽然對董承道:“多謝先生指點。若真能好轉,張某必有重謝。”
“大人安康,便是最好的謝禮。”董承拱手告辭,轉身時,瞥見王醫丞臉色鐵青,卻終究沒再說什麼。
回到後院時,藥罐裡的藥已熬得差不多了。小周正踮著腳往藥罐裡看,見他回來,連忙道:“先生,藥好了!西市的劉大嬸說,那孩子燒得厲害呢。”
董承舀出藥汁,倒入粗瓷碗中,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他忽然想起張敬之方才的神情,輕聲道:“小周,你說這世上的病,是不是多半都和‘放不下’有關?”
小周撓了撓頭:“先生說的是,就像隔壁的李大叔,總想著去年丟的那袋米,天天唉聲歎氣,後來真的病倒了。”
董承笑了笑,將藥碗遞給小周:“快送去吧,趁熱喝才有效。”
小周接過藥碗,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董承望著他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案上的《金剛經》,指尖拂過“應無所住”四個字。陽光透過窗欞,在書頁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極了人生中那些忽明忽暗的境遇。
他知道,張敬之的病,未必一劑藥就能痊愈,但至少,那顆被執念困住的心,已透出一絲光亮。而這長安城裡,還有多少顆這樣的心,在等待被照亮?
風又起了,卷起更多的銀杏葉,在空中打著旋兒。董承將《金剛經》合上,目光望向太醫院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那裡,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路,正緩緩延伸開來。
“雙經渡”的名聲,怕是要隨著這秋風,傳得更遠了。隻是這名聲背後,藏著的是福,還是禍?
且看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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