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集:太醫院議
太醫院的晨霧總比彆處濃些。簷角銅鈴在濕冷的風裡搖晃,聲兒被水汽泡得發沉,像極了此刻正廳裡懸著的氣氛。
董承剛把最後一味“炙甘草”碾成細粉,小周就踮著腳從月亮門跑進來,棉鞋踩在青石板上帶起細碎的水聲:“師父,院判大人讓您去正廳呢!”
少年額前的碎發沾著潮氣,手裡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麥餅——那是今早給貧民窟張阿婆送藥時,老人家硬塞給他的。董承接過他手裡的藥杵,指尖觸到少年掌心的薄繭,那是連日來碾藥磨出的印記。“慌什麼,”他用帕子替小周擦了擦鼻尖的水珠,“院判召我,總有緣故。”
可心裡那根弦,卻莫名繃緊了。
太醫院正廳是少有的闊朗去處,八根楠木柱漆得鋥亮,柱上纏著的盤龍浮雕在窗欞漏進的微光裡若隱若現。迎麵牆上懸著“懸壺濟世”四個金字匾額,筆鋒遒勁,據說是前朝名醫孫思邈親筆。隻是此刻,這匾額下的氣氛,卻半點不像“濟世”的平和。
院判李大人端坐在上首的梨花木椅上,青灰色的官袍下擺垂得筆直,手裡摩挲著一枚青玉鎮紙。他身側站著七八個醫官,都是太醫院裡有頭有臉的人物,此刻卻都垂著眼,像廟裡排得整整齊齊的泥塑神像,隻有袖口偶爾晃動的藥香,證明他們還是活人。
王醫丞站在最左邊,藏青色的錦袍領口沾了片不知何時掛上的銀杏葉,他卻沒顧上拂去。見董承進來,那雙總是眯著的眼睛突然睜大了些,眼角的皺紋像水波似的漾開,裡頭卻沒什麼暖意。
“董承,”李院判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霧氣的分量,“你可知今日為何召你?”
董承躬身行禮,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捏緊了——他今早整理的醫案還揣在懷裡,那是他這幾日特意挑揀的,凡涉及《金剛經》開解的地方都用朱筆圈出,旁注著對應的《黃帝內經》醫理,就怕有人拿“佛道混雜”說事。
“下官不知,”他儘量讓聲音平穩,“但憑院判大人示下。”
“哼,”王醫丞突然冷笑一聲,錦袍上的銀杏葉跟著抖了抖,“李大人,何必繞圈子?這董承近來在長安城裡名聲可是響得很呐——吏部侍郎的鬱氣,戶部尚書兒子的毒,還有城西那些流民的風寒,經他一治,竟都好了。隻是不知,他用的是太醫院的藥方,還是那本翻爛了的佛經?”
最後幾個字說得又輕又尖,像針似的紮向董承。站在王醫丞身旁的劉醫官立刻附和:“王大人說得是。咱們太醫院講究的是‘望聞問切’,依的是《內經》《本草》,哪有治病時不念藥方念佛經的道理?傳出去,豈不讓天下人笑我太醫院無人,要靠旁門左道撐門麵?”
董承抬頭,正撞見劉醫官眼裡的不屑。這劉醫官最擅長炮製丸藥,前幾日戶部尚書之子中毒,他捧著自己配的“解毒丹”去了三次,都沒能讓患兒退燒,此刻說起“旁門左道”,語氣裡的酸意幾乎要漫出來。
“劉醫官此言差矣,”站在右側的陳醫官突然開口,他花白的胡子在胸前輕輕晃動,“董承為吏部侍郎診治時,用的是‘柴胡疏肝散’,這方子出自《內經·舉痛論》‘怒則氣上’的注解,老夫是看過藥方的。至於說佛經,不過是醫者與患者閒談時的勸慰,難道醫者隻能說‘該喝藥了’,連句寬心話都不能講?”
陳醫官是太醫院裡資格最老的,專治兒科,去年冬天長安小兒鬨痘疹,還是他帶著藥童日夜守在西市,隻是那時王醫丞把持藥材,他縱有本事也難施展開。此刻他為董承說話,倒讓王醫丞的臉色沉了沉。
“陳老糊塗了不成?”王醫丞往前踏了半步,袍角掃過案幾上的藥碾子,發出“哐當”一聲輕響,“勸慰?我怎麼聽說,他給流民治病時,張口閉口‘眾生平等’,還說什麼‘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這可不是勸慰,這是借行醫傳教!若任由他這般胡鬨,將來太醫院的藥爐裡,怕是要焚檀香、念佛經了!”
這話一出,廳裡頓時靜了。李院判手裡的青玉鎮紙停住了摩挲,目光掃過眾人:“王醫丞,你說董承借行醫傳教,可有證據?”
王醫丞從袖中掏出一疊紙,“嘩啦”一聲甩在案上:“這是我派去城西的人記下的,他每次給流民施藥,必說《金剛經》裡的句子。還有這個——”他拿起一張紙,抖得嘩嘩響,“吏部侍郎的管家說,董承診病時,竟讓侍郎‘應無所住’,這不是蠱惑是什麼?”
董承看著那疊紙,指尖微微發涼。他想起前幾日在城西施藥時,確實有個穿灰布短褂的漢子總在一旁轉悠,當時隻當是看熱鬨的流民,原來是王醫丞派來的人。
“院判大人,”他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王醫丞所言,句句是實。但‘應無所住’並非蠱惑,而是《金剛經》中‘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節選。那日吏部侍郎因升遷之事鬱結成疾,我診其脈弦緊,知是肝氣鬱結,除了用‘柴胡疏肝散’,更需解其執念。《內經》有雲‘怒傷肝,喜傷心’,若心結不解,縱有良藥也難奏效。故引‘應無所住’,是勸他放下得失之心,並非傳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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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詞奪理!”王醫丞立刻打斷他,“《內經》裡哪有‘應無所住’四個字?你這是混淆醫理,欺瞞眾人!”
“王大人,”陳醫官又開口了,他慢慢走到案前,拿起那疊紙看了看,“老夫倒記得,董承祖父董老先生在世時,也常說‘醫病先醫心’。當年先帝患頭風,夜夜難眠,就是董老先生用‘歸脾湯’調補,再以‘世事如浮雲’勸誡,才讓先帝安睡。難道董老先生也是在傳教?”
這話戳中了要害。董承的祖父曾是太醫院院判,醫術與德行都為世人稱道,王醫丞當年還是靠著董老先生的舉薦才進了太醫院,此刻被提起舊事,他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陳老你……”王醫丞指著陳醫官,半天說不出話來。
李院判輕輕咳嗽一聲,青玉鎮紙在案上敲了敲:“好了。董承,你祖父的《黃帝內經手注》,你可曾讀過?”
董承一愣,隨即躬身:“下官自幼研讀,不敢懈怠。”
“手注裡有句話,”李院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幾分審視,“‘醫者,意也。上醫醫神,中醫醫氣,下醫醫形’。你可知其意?”
董承心中一動,這正是祖父手注裡反複強調的“治心要訣”。他定了定神,緩緩道:“祖父之意,是說上等的醫者,能調理患者的心神;中等的醫者,能調和患者的氣血;而下等的醫者,隻能治療身體的病症。心神安,則氣血和;氣血和,則形體康。故醫病需先安其神,此乃《內經》‘形與神俱’之意。”
“說得好。”李院判點點頭,目光轉向眾人,“《內經》有雲‘恬惔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可見調理心神本就是醫道一部分。董承用佛經語句勸慰患者,隻要其藥方依循醫理,救治有效,便無可厚非。”
王醫丞急了:“院判大人!若人人都學他,以佛經代醫理,太醫院的規矩何在?”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李院判放下鎮紙,站起身,“太醫院的規矩,是為了讓醫者更好地治病救人,而非捆住醫者的手腳。董承之事,既無實據證明其誤人子弟,便不必再議。”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董承身上,“隻是你需記住,醫者當以醫為本,旁雜之說,隻能為輔。若有一日本末倒置,休怪本院判不講情麵。”
董承深深一揖:“下官謹記院判教誨。”
走出正廳時,晨霧已散了些。陽光透過雲層落在簷角,將銅鈴照得發亮,搖晃間的聲音也輕快了許多。小周還在月亮門旁等著,見他出來,趕緊迎上去:“師父,沒事吧?”
董承摸了摸少年的頭,懷裡的醫案被體溫焐得溫熱。他望著太醫院深處那片繚繞的藥香,突然明白,李院判的“不議”,並非全然信任,更像是一場觀望。
就像祖父手注裡寫的:“醫道如行船,浪急時需掌穩舵,亦需識得風向。”
長安這潭水,比他想的還要深。
那王醫丞吃了這虧,會善罷甘休嗎?李院判的觀望,又藏著怎樣的考量?
“雙經問渡”的路,才剛剛開始。且看下集,風波如何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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