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集:學徒小周
長安城的晨光總帶著幾分滯重,像蒙在太醫院朱漆大門上的那層薄塵。寅時三刻,董承剛把最後一味藥材歸置進藥櫃,院牆外就傳來一陣細碎的響動,起初是石子落地的輕響,而後是壓抑的嗚咽,像春寒裡被凍僵的雀兒在掙紮。
他推開側門時,晨霧正濃,將青磚鋪就的巷道暈染成一片模糊的白。霧靄深處,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在階下,看身形不過十二三歲,身上那件打滿補丁的粗布短褐已辨不出原本的顏色,露在外麵的腳踝凍得通紅,卻仍倔強地挺直著脊背,懷裡緊緊抱著個用舊布裹著的東西。
“你是誰家的孩子?在這裡做什麼?”董承的聲音穿過霧氣,帶著草藥浸潤出的溫潤。
那身影猛地一顫,緩緩抬起頭。一張蠟黃的小臉從霧中顯出來,額前的碎發被露水打濕,黏在皮膚上,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浸在溪水裡的黑曜石,此刻正死死盯著董承,裡頭翻湧著恐懼、倔強,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小……小人叫周明,求先生收我為徒!”孩子的聲音發緊,像被砂紙磨過的木弦,每一個字都帶著顫音,卻咬得格外用力。話音未落,他“咚”地一聲跪了下去,膝蓋砸在青石板上的悶響,在寂靜的晨霧裡格外清晰。
董承眉頭微蹙。太醫院的學徒皆是官宦子弟或名醫之後,哪有街頭野孩子說收就收的道理?他正要開口回絕,卻見那孩子解開懷裡的舊布——裡頭裹著的,竟是半塊已經硬得像石頭的麥餅,還有一枚用紅繩係著的、邊緣磨得光滑的銅環。
“這是俺爹留下的。”周明的聲音更低了,眼睛死死盯著那銅環,“俺爹是城外的藥農,前兒染了風寒,咳得直吐血,找了三個大夫都搖頭……是先生您上月路過村口,給了俺爹兩包草藥,說‘風寒入肺,需溫化’,還教俺用生薑煮水……”
董承恍然記起。上月他為流民施藥歸來,路過城南的瓦窯村,確曾遇過一個咳得撕心裂肺的藥農,當時看他家境貧寒,便從藥箱裡勻了些止咳的草藥,又教了個生薑煮水驅寒的土方子。
“可……俺爹還是走了。”周明的聲音突然哽咽,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銅環上,“他咽氣前說,‘那董先生是活菩薩,你若能跟著他學本事,將來也能救些人’……這銅環是俺家傳下來的,說是祖上學醫時用的針環,俺……俺就這點東西能當拜師禮了。”
他把麥餅往前推了推,餅渣簌簌落在地上:“這是俺攢了三天的口糧,先生要是嫌少……”
董承的心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十五歲那年,祖父臨終前把《黃帝內經》塞進他手裡,說“醫者仁心,不在廟堂高,而在草木深”。眼前這孩子,眉眼間的執拗竟與當年的自己有幾分相似。
“起來吧。”董承彎腰將他扶起,指尖觸到孩子凍得冰涼的胳膊,“拜師禮我收下了,但這麥餅你得自己吃。學醫者,先得有氣力才行。”
周明愣住了,眼淚還掛在睫毛上,眼睛卻瞪得溜圓:“先生……您是說?”
“太醫院的規矩大,我不能讓你光明正大地做學徒。”董承領著他往側門裡走,晨霧在他們身後緩緩合攏,“但你若不嫌棄,往後每日寅時來此處,我教你認藥、碾藥,至於能不能學到真本事,全看你自己的造化。”
周明的嘴唇哆嗦著,突然“撲通”又跪了下去,這次卻不是哀求,而是實實在在地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撞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師父!”
董承忙將他拉起,袖口掃過藥櫃上的銅秤,秤砣輕輕晃動,發出細碎的碰撞聲。“彆叫師父,我還擔不起。”他指著藥櫃上密密麻麻的抽屜,“這些格子裡,每一味藥都有性子,就像人一樣。你先從認藥開始,記住,藥不分貴賤,能救人的,就是好藥。”
周明用力點頭,眼睛亮得像燃起來的火苗。他小心翼翼地摸著藥櫃上的標簽,“當歸”“黃芪”“防風”……那些字他認得不多,便用手指一個個描摹,嘴裡反複念著,生怕記錯了一個筆畫。
董承取來一把小銅鏟,教他如何將曬乾的草藥從藥囤裡舀出來,又拿過碾藥槽,示範如何用銅碾子細細研磨:“碾藥要勻,力道不能太急,就像對待病人,得有耐心。你看這蒼術,性子燥,碾得細了,藥效才能透出來。”
周明學得極認真,起初銅碾子在他手裡總不聽使喚,要麼碾得太輕,藥粒還是硬塊,要麼用力過猛,藥末濺得滿桌都是。他急得額頭冒汗,偷偷看董承的臉色,見對方隻是靜靜看著,便咬著牙一遍遍練,直到碾出的藥末細如粉塵,才鬆了口氣,臉上露出靦腆的笑。
“這是甘草。”董承遞給他一小撮淡黃色的飲片,“你嘗嘗。”
周明猶豫了一下,放進嘴裡慢慢嚼著,眉頭漸漸舒展:“是甜的!”
“嗯,”董承點頭,“甘草味甘,能調和諸藥,就像處世,懂得退讓包容,才能讓周遭都和順。但也不能多用,過則生濕,就像好心辦了壞事。”他拿起一本泛黃的藥草圖鑒,“你看這圖畫的是甘草的根須,深埋土裡,默默汲取養分,卻把甘甜給了彆人——做醫者,就得有這份藏鋒守拙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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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似懂非懂,卻把“藏鋒守拙”四個字牢牢刻在心裡。他把那半塊麥餅掰了一小角塞進嘴裡,剩下的仔細包好,說要留著晚上再吃。董承見他吃得艱難,便從自己的食盒裡拿出兩個溫熱的菜包,塞到他手裡:“吃吧,學本事的人,不能餓著肚子。”
巳時的梆子聲從街麵傳來,太醫院的醫官們陸續到了。董承讓周明先躲進後院的柴房,那裡堆放著待曬的草藥,不易被人發現。臨走前,周明捧著那本藥草圖鑒,小聲問:“師父……明日我還能來嗎?”
董承看著他眼裡的光,想起祖父說過的“醫道傳承,不在血脈,而在心意”,便點了點頭:“記得帶個空布袋來,我教你怎麼炮製艾葉。”
周明攥著菜包,腳步輕快地鑽進柴房,臨走時還不忘回頭看一眼藥櫃,仿佛那些沉默的草藥裡,藏著他往後人生的全部希望。董承望著他的背影,伸手拂過藥櫃上那枚銅環——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環上折射出細碎的光,像極了他初見這孩子時,眼裡不曾熄滅的亮。
他拿起祖父的《金剛經》,指尖落在“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那句上。或許,長安這樊籠,也並非全無暖意。
隻是他沒察覺,柴房的門縫後,一雙眼睛正悄悄注視著這一切——王醫丞的心腹劉醫官剛從庫房出來,將這一幕儘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陰惻的笑,轉身快步走向前院。
雙經渡收徒之事,會被王醫丞拿來做文章嗎?周明能否平安留在太醫院學本事?且看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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