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集破廟療屙
隴州地界的山路蜿蜒如蛇,秋陽透過疏疏落落的槐樹葉,在青石板上灑下斑駁的光點。雙經渡背著藥囊,秦越緊隨其後,兩人已走了大半日,喉頭早被山風刮得乾澀。轉過一道山坳,前方忽然露出半截殘破的廟簷,簷角的琉璃瓦褪儘了光澤,隻剩幾叢枯黃的瓦鬆在風中搖晃。
“師父,前麵有座破廟,咱們去歇歇腳吧。”秦越眼尖,話音未落已加快了腳步。雙經渡抬頭望去,廟門匾額隻剩“觀音”二字,另一半不知墜落到了何處,朱漆剝落的門板歪歪斜斜掛在hinges上,像是隨時會散架。
剛邁過門檻,一股混雜著黴味與草藥渣的氣息便撲麵而來。廟院裡雜草沒膝,幾株野菊開得正盛,卻掩不住滿地狼藉——破碗、枯草、還有幾堆顯然是人為的篝火灰燼。正屋的神像早沒了頭顱,供桌被劈去一角,上麵蜷縮著七八個人,見有人進來,皆警惕地抬起頭,眼神裡藏著怯意與戒備。
“我們隻是路過,借個地方歇歇腳。”雙經渡放下藥囊,聲音溫和如溪,“若有不便,我們這就離開。”
人群裡有個穿藍布短褂的漢子掙紮著起身,他左腿不自然地蜷著,額上沁著冷汗:“先生莫怪,這陣子山裡不太平,疫病鬨得凶,我們都是從山下逃上來的,實在是……”話沒說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腰彎得像隻對蝦。
雙經渡目光掃過眾人,大多麵色萎黃,嘴唇乾裂,有個年輕媳婦懷裡的娃瘦得隻剩皮包骨,閉著眼哼哼唧唧。最角落裡,一個白發老者背對著門,蜷縮在草堆裡,喉頭發出“嗬嗬”的聲響,像是有痰堵在那裡,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令人揪心的滯澀。
“這位老哥,”雙經渡走到藍布漢子身邊,“可否讓我看看你的腿?”漢子愣了愣,見他眼神澄澈,不像歹人,便遲疑著將褲腿卷起來——小腿上一片紅腫,起了不少透亮的水泡,邊緣泛著黑紫。“這是被山裡的瘴氣侵了,”雙經渡指尖輕輕按在紅腫處,“疼得鑽心吧?”漢子猛點頭,眼裡泛起淚光:“夜裡疼得直打滾,先生您……”
“師父,那邊的老爺爺好像不太對勁。”秦越的聲音帶著慌張。雙經渡轉頭望去,老者不知何時已側過身,臉色灰敗如土,嘴唇發紫,每一次喘息都牽動著肩膀劇烈起伏,痰盂裡沉著幾塊暗紅的血痂。
“老人家,我給您看看?”雙經渡走過去,剛要彎腰,老者卻猛地揮手打開他的手,喉嚨裡發出含混的怒聲:“彆碰我……我這病……治不好的……”他枯瘦的手死死抓著草堆,指節泛白,像是在抗拒什麼,又像是在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爹,您就讓先生看看吧!”一個穿粗布裙的女子從人群裡跑過來,眼圈通紅,“您都咳了半年了,藥吃了一籮筐,總不能就這麼……”話沒說完便哽咽著說不下去。她是老者的女兒秀娘,半月前帶著父親逃到這破廟,原以為山裡清淨能躲過疫病,誰知父親的咳喘反倒重了。
雙經渡沒有再伸手,隻是靜靜看著老者:“老人家,我知道您難受。咳得睡不著,吃不下,連說話都費力氣,是不是覺得活著比死還難?”
老者渾身一震,渾濁的眼睛裡忽然泛起水光。他咳了大半輩子,起初隻是秋冬犯病,今年入春後卻一天重過一天,痰裡帶血,夜裡常常憋得直坐起來,好幾次都覺得自己熬不過去。山裡的土郎中來看過,說是“肺癆”,開了幾副藥不見好,便勸秀娘準備後事,說這病是“閻王勾了簿子”。
“你……你怎麼知道?”老者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我不僅知道這些,還知道您心裡有件放不下的事。”雙經渡在他身邊坐下,從藥囊裡取出個粗瓷碗,倒了些隨身攜帶的清水,“是不是總想著,要是當年沒跟你家老頭子吵那架,他就不會走得那麼急?”
老者猛地抬頭,眼裡滿是驚駭。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跟老伴因為給兒子娶親的彩禮吵了一架,老伴氣頭上跑回了娘家,路上卻遇了山洪……這件事壓在他心頭三十年,夜裡做夢總看見老伴渾身是水地站在床邊,他連秀娘都沒告訴過,這素不相識的先生怎麼會知道?
“心病還需心藥醫啊。”雙經渡將水碗遞過去,“您這肺,就像這破廟的梁木,被陳年的黴氣蝕透了,光靠堵窟窿不行,得先把心裡的潮氣排出去。”老者接過碗,手抖得厲害,水灑了大半,卻沒喝,隻是盯著碗沿發愣。
秀娘在一旁聽得直抹淚:“先生,您救救我爹吧,他這輩子苦,年輕時供我哥讀書,累壞了身子,後來我哥在城裡染病死了,他就更不愛說話了……”
雙經渡摸出脈枕,放在供桌上的破碗旁:“老人家,讓我摸摸脈,若是能治,我絕不推辭。”這次老者沒有抗拒,枯瘦的手腕搭上來,皮膚薄得像層紙,能清晰看見下麵青紫色的血管。雙經渡三指輕按,指腹下的脈象浮而無力,像是風中殘燭,他眉頭微蹙,又換了個姿勢,指尖沉下去,細細分辨著內裡的虛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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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久咳傷了肺氣,”半晌,他收回手,“氣不生津,痰濁阻了肺絡,得用補肺湯慢慢調。”他轉向秦越,“你去藥囊裡把那包黃芪取來,還有黨參和五味子。”秦越應聲而去,翻找藥囊時,不小心碰倒了個小陶罐,裡麵的杏仁滾了出來,撒了一地。
“先生,這藥……能管用嗎?”秀娘怯生生地問,她見過太多郎中搖頭,心裡早沒了底。
“藥能補肺,卻補不了心。”雙經渡將藥材攤在一塊乾淨的油布上,黃芪的切片厚實,帶著淡淡的豆腥味,“您爹這病,一半是身子虧了,一半是心裡的結沒解開。”他拿起一片黃芪,對著光看,“就像這黃芪,得用蜜炙過才溫,若是生用,反倒寒了脾胃。人也一樣,心裡揣著冰,再好的藥也暖不過來。”
老者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痰盂裡又添了些暗紅的血。秀娘急忙拍著他的背,眼淚掉在他的白發上。雙經渡取過紙筆——那是他隨身攜帶的,用麻紙裁成的小本,上麵記著各地的病症與藥方——寫下幾味藥:黃芪、黨參、熟地、五味子、紫菀、桑白皮……字跡清雋,筆鋒裡卻帶著股韌勁。
“秀娘,你去附近找些乾淨的柴火,再找個能熬藥的罐子。”他將藥方遞過去,“這藥得用文火煎,頭煎半個時辰,二煎一刻鐘,兩次的藥混在一起,分早晚兩次喝。”
秦越在一旁幫著拾掇,忽然指著牆角的草堆:“師父,那裡好像有曬乾的桑白皮。”雙經渡走過去,拿起幾片看了看,果然是桑白皮,雖然有些發黴,剔除乾淨還能用。“這廟裡倒有現成的藥材。”他笑了笑,將桑白皮折成小段,“看來是有懂行的人住過。”
老者喝了藥,沉沉睡了過去,呼吸似乎比先前平穩了些。秀娘守在旁邊,給雙經渡和秦越端來用野菊泡的水,水裡帶著點苦澀,卻格外清冽。廟院裡的其他人見雙經渡真能治病,也漸漸圍攏過來,有說自己頭疼的,有說肚子脹的,雙經渡一一耐心查看,有的給了些隨身攜帶的藥丸,有的教了些簡單的推拿手法。
日頭偏西時,老者醒了,竟能自己坐起來,雖然還是虛弱,卻沒再劇烈咳嗽。他看著雙經渡,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沒出聲。雙經渡正給那個藍布漢子處理腿上的水泡,用針挑破後,敷上搗碎的蒲公英,那漢子疼得齜牙咧嘴,卻忍著沒吭聲。
“老人家,感覺好些了?”雙經渡走過來,遞給他一杯溫水。老者接過,這次沒灑,一口一口慢慢喝著,喝完才啞著嗓子說:“先生,你說……人這輩子,是不是都是定數?”
“定數就像廟裡的神像,”雙經渡指著那無頭的觀音像,“你信它,它就立在那裡;你不信,它也攔不住你走路。”他坐在老者身邊,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畫了個圈,“就說這咳嗽,起初是外感風寒,你硬扛著沒治,風寒入了肺,這是第一個圈;後來你兒子沒了,你整日哭,肺氣更虛,這是第二個圈;如今你總想著老伴的事,心裡的火燎著肺,這是第三個圈。你自己把自己圈在裡麵,神仙也難拉你出來。”
老者盯著地上的圈,忽然老淚縱橫:“我對不起她啊……那天我要是不跟她吵,她就不會走……”
“《金剛經》裡說,‘過去心不可得’。”雙經渡輕輕擦去他的眼淚,“您老伴若在天有靈,見您這樣折磨自己,怕是比當年被您氣著還難受。”他拿起老者的手,放在他胸口,“您摸摸,這裡跳得好好的,說明閻王爺還沒收您,您得替老伴看看這世道,看看秀娘以後嫁個好人家,生幾個胖娃娃,這才是正經事。”
老者的手在胸口顫了顫,忽然捂住臉,像個孩子似的哭了起來,哭聲裡積鬱了三十年的悔恨與思念,聽得周圍的人都紅了眼圈。秀娘走過來,抱著父親的肩膀,父女倆哭了許久,直到夕陽將廟門染成金紅色,哭聲才漸漸歇了。
“先生,我聽您的。”老者抬起頭,臉上雖有淚痕,眼神卻亮了許多,“我得好好活著。”
雙經渡笑了,從藥囊裡又取出些黃芪和黨參:“這藥得吃些日子,我這裡藥材不多了,等您好點,再想辦法找些紫菀,那藥治咳喘最靈。”
老者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先生說的是紫菀?山裡就有,不過那地方毒蛇多,沒人敢去采。”
雙經渡看向廟外的青山,暮色正從山坳裡漫上來,遠處的林子裡傳來幾聲不知名的鳥叫。他轉頭對秦越說:“明日我們去山裡看看,若是能采到紫菀,不僅能治老人家的病,廟裡其他人若是有咳喘,也能用上。”
秦越望著黑漆漆的山林,想起小時候聽的蛇精故事,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卻還是硬著頭皮點頭:“師父去哪,我就去哪。”
老者看著他們,忽然掙紮著要起身:“先生,我兒子以前常去那地方采紫菀,他認得路,我讓秀娘跟你們說怎麼走,她小時候跟她哥去過幾次。”
秀娘連忙點頭:“那地方在北坡的亂石溝,有一片紫菀長得特彆好,就是……就是去年有人在那裡被蛇咬了,到現在還癱在床上。”她說著,聲音裡帶上了怯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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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經渡看向老者,見他眼裡雖有擔憂,卻沒再阻攔,便知他是真的想通了。“毒蛇雖毒,卻也怕人心裡的正氣。”他拍了拍秦越的肩膀,“明日我們帶上雄黃,再學幾句驅蛇的口訣,保管沒事。”
夜色漸濃,秦越在廟院裡生起篝火,火光跳躍著,映得眾人臉上有了暖意。秀娘煮了一鍋野菜粥,雖然清淡,卻熱氣騰騰,雙經渡分了些給老者,他竟能吃下小半碗。老者吃著粥,忽然對雙經渡說:“先生,您給這破廟起個名吧,總叫破廟,不好聽。”
雙經渡望著跳動的火苗,想了想:“就叫‘渡心廟’吧,既是渡人,也是渡己。”
老者念著“渡心廟”三個字,點了點頭,眼裡的光在火光中明明滅滅。遠處的山林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窸窸窣窣地動,秦越握緊了身邊的柴刀,雙經渡卻隻是微微一笑,低聲誦起了《金剛經》:“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聲音不高,卻像一股清泉,淌過每個人的心頭。老者靠在草堆上,聽著經文,眼皮漸漸沉了,這一夜,他竟沒再被咳嗽驚醒,夢裡見到了老伴,她笑著對他說:“你要好好的。”
破廟裡的篝火漸漸弱了下去,天邊泛起了魚肚白。雙經渡看著熟睡的眾人,悄悄起身,藥囊裡的藥材所剩不多,紫菀能否順利采到?亂石溝的毒蛇會不會擋路?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隻要心裡的那盞燈不滅,再黑的路也能走過去。
想知道雙經渡能否采到紫菀?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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