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集固關足疾
晨露剛漫過固關鎮外的石碾,雙經渡的布鞋已沾了半寸黃土。秦越跟在身後,背著的藥簍裡晃出艾草與蒼術的氣息,混著鎮口飄來的胡麻餅香,在微涼的空氣裡纏成一團。
“師父,您看那牆根下。”秦越忽然停步,指著鎮口那棵歪脖子柳。樹影裡蜷著七八個漢子,都把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腳踝腫得像發麵饅頭,有人正拿粗布使勁勒,疼得齜牙咧嘴。
雙經渡走過去時,一個絡腮胡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裡淬著煩躁:“看啥?沒見過腳氣病?這鎮子,十戶裡倒有八戶帶著這毛病,死不了人,卻磨得人沒力氣乾活。”他腳背上的皮膚亮得發亮,一按一個深坑,半天彈不起來。
“多久了?”雙經渡蹲下身,指尖剛要碰到那漢子的腳踝,對方卻像被燙著似的縮回去。
“半年多了!”旁邊一個瘸腿老漢歎著氣接話,“開春時還隻敢在夜裡癢,如今白日裡也腫得鑽心。鎮上的大夫開了些苦參水,泡得皮都脫了三層,還是沒用。”
秦越翻開藥簍想找藥膏,卻被雙經渡按住手。“先去看看他們吃的啥。”雙經渡的目光掃過鎮口晾曬的穀物,那些小米黃得刺眼,顆粒圓滾,倒像是篩過好幾遍的精米。
鎮東頭的磨坊裡,石磨正轟隆隆轉著。掌櫃的是個矮胖子,見雙經渡進來,手裡的木勺哐當掉在米缸裡:“先生是看病的?我這腳也腫著呢,您給瞧瞧?”他撩起袍子,小腿腫得像揣了個冬瓜。
雙經渡沒看他的腳,反倒抓起一把磨好的米粉湊到鼻尖聞。“這米,淘洗了幾遍?”
“三遍!”掌櫃的拍著胸脯,“咱固關鎮的米,要的就是白淨!脫殼後先用細篩過,再用清水淘到水都清了,磨出來的粉才細膩,蒸饃烙餅都爽口。”
秦越在旁嘀咕:“淘這麼乾淨,怕是連米糠都淘沒了。”
“可不是!”雙經渡忽然提高了聲音,引得磨坊外幾個看熱鬨的村民都湊進來,“《黃帝內經》裡說‘五穀為養’,這‘養’字,可不止在米肉裡,更在那層糠皮中。你們日日吃這精米,就像撿了珍珠丟了匣子,那糠皮裡的精氣沒了,脾胃怎麼能運化水濕?濕氣積在腳下,可不就腫起來了?”
絡腮胡擠進來嚷嚷:“那咋辦?總不能吃帶著糠的粗米吧?剌嗓子!”
“治腳氣,先得調飲食。”雙經渡轉身往外走,“秦越,取蒼術、黃柏來。”
醫棚搭在鎮口的老槐樹下時,日頭已爬到頭頂。秦越按吩咐把藥材倒進陶盆,蒼術的辛香混著黃柏的苦寒騰起白霧,他一邊攪一邊問:“師父,這兩味藥都是祛濕的,可為啥單用它們?”
“你看這鎮子。”雙經渡指著遠處的渭水河,河水泛著渾黃,岸邊的蘆葦叢浸在水裡,“固關鎮三麵環山,一麵靠河,潮氣本就重。這些人又常蹚水乾活,濕氣從腳底板鑽進去,鬱久了就成了濕熱。蒼術能燥濕健脾,黃柏能清熱瀉火,兩味相搭,就像給濕氣開了兩道門,一道往外排,一道從內裡化。”
說話間,絡腮胡第一個把腳伸進藥盆,剛沾到水麵就哎喲一聲跳起來:“燙!”
“就得這溫度。”雙經渡按住他的肩膀,“熱湯能通經絡,讓藥力往骨頭縫裡鑽。你想想,當年在鳳翔府,那些士兵喝了熱藥湯,是不是比冷服見效快?”
絡腮胡咬著牙把腳重新泡進去,額頭上很快沁出冷汗,卻直咂嘴:“奇了,燙得疼,卻又覺得那股子癢從骨頭縫裡往外冒,反倒舒坦些。”
秦越在旁給村民分藥,忽然發現一個老婦人偷偷把藥湯倒了半盆,兌了涼水。他剛要開口,雙經渡卻搖頭示意他彆作聲。等老婦人泡完腳,雙經渡才遞過去一塊粗布:“老人家,您這腳腫了三年了吧?”
老婦人愣了愣:“你咋知道?”
“您腳踝上的皮膚都發烏了,是濕氣積得太久,已成頑疾。”雙經渡指著她的藥盆,“這藥湯就像炭火,您兌了涼水,火就旺不起來,咋能燒得儘濕氣?明日來,我給您單獨加兩味藥,您可得趁熱泡。”
老婦人紅了臉,攥著布巾沒說話,第二天卻來得最早,端著藥盆時手都在抖,愣是沒敢再兌水。
夜裡歇在鎮西的破廟,秦越借著月光翻《內經》,忽然拍著大腿:“師父!書上說‘食飲有節,起居有常’,這‘節’字,是不是也包括不貪求精細?”
雙經渡正用布巾擦拭今天采的麩皮,聞言笑了:“你看這麩皮,看著粗糲,卻含著麩氨酸,能助脾胃運化。就像《金剛經》裡說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世人總覺得精米白麵是好相,卻不知那粗糲裡藏著真味。”他把麩皮分成小袋,“明日讓村民摻在麵裡蒸饃,不出半月,腳腫必消。”
秦越看著那些麩皮在月光下泛著淺黃,忽然想起剛遇師父時,自己總嫌棄粗糧剌喉嚨,如今才懂,醫道裡藏著的,原是順應自然的道理。
三日後,鎮口的老槐樹下排起長隊,不僅來泡腳的人多了,還有人抱著自家的米缸來請雙經渡看。絡腮胡扛著半袋新收的小米來謝,腳脖子雖還有點腫,卻已能大步走路:“先生,我家婆娘按您說的,蒸饃時摻了麩皮,昨日我扛著兩袋鹽走路,竟不覺得沉了!”
雙經渡接過小米,轉手分給旁邊的瘸腿老漢:“你這腳剛好些,得多吃些帶糠的糧食。”又對秦越道,“把剩下的蒼術、黃柏留給鎮裡的大夫,教他按方配藥。”
秦越記藥方時,忽然問:“師父,那《金剛經》裡的‘應無所住’,是不是也說醫者不能執著於用猛藥,得像這麩皮似的,看似平常,卻能治病?”
雙經渡望著遠處河西走廊的方向,風沙已隱約可見:“路還長,你慢慢悟。”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藥簍裡的麩皮還在散發著淡淡的麥香。秦越摸著腳踝上漸漸消退的腫,忽然覺得,這醫道禪理,原就藏在柴米油鹽裡,等著有心人去發現。
離開固關鎮時,村民們捧著摻了麩皮的饃饃來送,老槐樹下的藥盆還冒著熱氣。雙經渡回頭望了一眼,那棵歪脖子柳的影子裡,再沒了蜷著的身影。
前路的風沙越來越近,秦越卻覺得腳步輕快了許多。下一站,又會遇到怎樣的病症,藏著怎樣的道理?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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