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集孤城疫影
雙經渡隨著流民踏入虢州城門的刹那,一股混雜著藥渣腐臭與絕望的氣息撲麵而來,像一張濕冷的網,猛地兜住了他的口鼻。方才在城外還能聽見的零星叫賣聲,此刻竟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風卷著枯葉在空蕩的街道上翻滾,發出細碎的嗚咽,倒像是無數人壓抑的哭嚎。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袖中那卷用青布包裹的《黃帝內經》,指尖觸到泛黃的紙頁邊緣,那粗糙的觸感讓他紛亂的心緒稍定。身旁的流民們大多佝僂著身子,有人用破布掩著口鼻,有人不住地咳嗽,每一步都踩得踉踉蹌蹌,仿佛腳下不是堅實的青石板,而是隨時會塌陷的泥沼。
“先生,前麵就是城西破廟了。”一個麵黃肌瘦的漢子啞著嗓子說,他是方才被雙經渡救下的少年的父親,此刻額頭上的冷汗還沒乾透,說話時胸口不住起伏,“官府把我們這些染了病的都往那兒趕,說是……說是集中看管,其實就是……就是不管了。”
雙經渡點點頭,目光掃過街道兩側的門戶。大多門扉緊閉,門縫裡偶爾閃過一雙驚懼的眼,見他們走近,便“吱呀”一聲縮了回去,隻留下斑駁的門板,像一張張沉默的嘴,封死了所有生的希望。有幾戶人家的門楣上貼著黃紙,紙角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那是城中人約定俗成的記號——裡麵有染疫者,或是……已經沒人了。
“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從流民隊伍中傳來,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踉蹌著跪倒在地,懷裡的孩子燒得滿臉通紅,小嘴翕動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雙經渡急忙上前,蹲下身按住孩子的手腕。脈象浮數而躁,像受驚的雀鳥在亂撞,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灼熱的邪氣在經脈裡橫衝直撞。
“是溫瘧。”他沉聲道,指尖在孩子的虎口處輕輕一按,那孩子竟微微蹙了蹙眉,“濕熱相搏,邪入少陽,再拖下去,怕要傷了根本。”
婦人淚眼婆娑地抓住他的衣袖,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先生,求您救救我的娃……他爹昨天剛沒了,我不能再沒了他啊……”她的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帶著血沫子的腥氣。
雙經渡心頭一緊,正要說話,卻見不遠處的巷口跑出兩個孩童,手裡攥著半塊發黴的餅子,看見他們這群人,嚇得尖叫著跑回了家,“哐當”一聲閂緊了門。那扇門關上的瞬間,雙經渡清晰地聽見門後傳來婦人的啜泣:“彆開門!是疫鬼!會沾上身的!”
“疫鬼”兩個字像冰錐,狠狠紮進流民們的心裡。有人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有人猛地啐了一口,卻不知是在罵那婦人,還是在罵自己這副遭瘟的身子。雙經渡深吸一口氣,將孩子交還給婦人,聲音比剛才沉了幾分:“都打起精神來。《黃帝內經》上說,‘正氣存內,邪不可乾’。咱們先到破廟落腳,隻要還有一口氣,就有法子。”
他說著,目光落在不遠處那座破廟的飛簷上。廟宇的琉璃瓦早已斑駁,有幾處甚至塌了半邊,露出黑洞洞的梁架,像一隻被啄瞎了的眼。走近了才發現,廟門早已不知所蹤,隻留下兩尊缺了胳膊的石獅子,歪斜地立在兩側,身上爬滿了青苔,像是蒙了一層洗不掉的黴斑。
跨進廟門的刹那,一股更濃重的穢氣撲麵而來,混雜著汗臭、藥味和排泄物的酸腐,幾乎讓人作嘔。雙經渡下意識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大殿裡橫七豎八地躺著數十號人,有老有少,大多蜷縮在草堆上,蓋著破爛的被褥。有人發著高燒,躺在那裡哼哼唧唧,嘴裡胡言亂語;有人則睜著空洞的眼,望著漏風的屋頂,一動不動,仿佛魂魄早已離體。牆角堆著幾捆乾枯的艾草,上麵落滿了灰塵,旁邊散落著幾個豁了口的陶罐,裡麵殘留著黑乎乎的藥渣,散發著苦澀的氣息。
“又來這麼些人……”一個坐在門檻上的老漢有氣無力地說,他的臉膛蠟黃,顴骨高高凸起,說話時下巴上的山羊胡抖個不停,“廟裡的草快不夠了,水也隻剩後院那口井裡的一點點,藥……早就沒了。”
雙經渡走到大殿中央,目光掃過每一張痛苦的臉。他注意到,大多數人的症狀都極為相似:高熱不退,臉上和脖頸間起了細密的紅疹,有人還伴隨著嘔吐和腹瀉,嘴唇乾裂得像久旱的土地。他蹲下身,為一個不住抽搐的中年男子診脈,又翻看了另一個孩童的眼瞼,最後伸手摸了摸牆角那堆藥渣,指尖撚起一點黑色的粉末,放在鼻尖輕嗅。
“是溫瘧。”他再次確認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裡,“而且是濕熱型的溫瘧。《內經》上說,‘夏傷於暑,秋必痎瘧’,今年虢州雨水多,濕熱之氣鬱結,再加上穢濁不除,才讓這病鑽了空子。”
一個穿著補丁短打的漢子掙紮著坐起來,臉上滿是絕望:“先生說得頭頭是道,可沒藥有什麼用?前幾天來的那個郎中,折騰了兩天,藥沒了,自己也染了病,昨天……昨天就沒氣了。”他說著,朝大殿角落努了努嘴,那裡用一張破席子蓋著什麼,席子邊緣露出一隻僵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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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經渡的心沉了下去。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行囊,裡麵隻有一些隨身攜帶的銀針,還有幾味應急的草藥,是他從先前路過的藥鋪裡換的,對付風寒小病尚可,要治這大規模的溫瘧,簡直是杯水車薪。
“那……那怎麼辦啊?”方才抱著孩子的婦人哭了起來,眼淚一滴滴落在孩子滾燙的臉上,“難道我們都要死在這兒嗎?”
她的哭聲像一根引線,瞬間點燃了大殿裡壓抑的恐慌。有人開始嗚咽,有人捶打著自己的胸口,還有人對著神像磕頭,嘴裡念叨著“菩薩保佑”,聲音裡滿是絕望。
雙經渡站在人群中央,看著眼前這幕人間煉獄,隻覺得喉嚨發緊。他想起《金剛經》裡的句子:“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可此刻的苦難如此真實,絕非虛幻。那些滾燙的體溫,那些痛苦的呻吟,那些絕望的眼神,都在告訴他:這不是夢,這是活生生的人間劫。
“都安靜!”他猛地提高了聲音,聲音裡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死很容易,但我們不能就這麼死了!”
眾人被他的吼聲鎮住,哭聲漸漸停了,一雙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他。
雙經渡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黃帝內經》裡講,治病要‘觀其脈證,知犯何逆,隨證治之’。眼下藥材是缺,但不是沒有法子。第一,我們要潔淨。把大殿裡的穢物清理出去,拿到廟外焚燒,再用井水擦拭地麵,讓濁氣散出去。第二,我們要退熱。沒有藥材,就用物理降溫,井水煮沸後晾溫,擦拭病患的額頭、腋下和大腿根,這是‘散熱’的法子。第三,我們要安神。心定則氣順,氣順則邪退。”
他說著,從行囊裡取出那卷《金剛經》,輕輕展開。泛黃的紙頁在風中微微顫動,上麵的字跡工整有力,仿佛帶著某種安定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