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集:破廟營生
殘陽如血,斜斜地淌過虢州城西那座破廟的斷梁。雙經渡蹲在門檻邊,指尖撚著三枚銀針,目光掃過廟內橫七豎八的身影。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酸腐的氣息,混雜著汗臭、藥草的苦澀,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死亡味道——那是疫病最烈時,人體潰敗後散出的獨特氣味。
“石生,”他頭也不回,聲音在空曠的廟內蕩開,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去把牆角那捆乾艾草抱過來,再找三塊平整的石頭。”
十六歲的石生應了一聲,骨瘦如柴的身子在人群中穿梭。他穿著打滿補丁的粗布短褂,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沾著泥汙,卻不妨礙他動作利落。這兩日跟著雙經渡,他眼裡的惶恐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少年人特有的好奇與執拗——他總覺得眼前這個背著藥箱、懷裡揣著本舊經書的男人,身上藏著能劈開這場災難的力量。
艾草抱來了,帶著乾枯的草香,稍稍壓下了廟內的穢氣。雙經渡接過,將艾草分成三小捆,分彆放在三塊石頭上。“去尋火種,”他又道,“記住,要從廟外借,莫要用廟內病人用過的火石——《內經》有雲,‘避其毒氣,天牝從來’,濁氣聚處,火種也帶邪祟。”
石生點頭跑出去,廟內一時靜得隻剩下此起彼伏的咳嗽聲。雙經渡站起身,走到廟中央那尊缺了頭的泥塑菩薩前。菩薩身上的彩繪早已斑駁,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陶土,卻仍保持著盤膝而坐的姿態。他伸出手,輕輕拂去菩薩肩上的蛛網,低聲道:“眾生皆苦,菩薩若有靈,且看我這凡夫俗子,如何借醫道經文,渡此一劫。”
話音剛落,角落裡傳來一陣急促的喘息。雙經渡循聲望去,見一個穿藍布衫的漢子正蜷縮在草堆裡,雙手死死抓著胸口,臉漲得通紅,喉間發出“嗬嗬”的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堵著氣管。他幾步跨過去,蹲下身子,手指搭上漢子的腕脈。
脈象浮數而躁,如走珠般急促,卻又帶著一絲沉滯。“濕熱鬱肺,氣機不暢。”雙經渡眉頭微蹙,隨即鬆開漢子的手腕,轉而按住他的天突穴,指尖微微用力旋轉。“吸氣,”他沉聲說,“跟著我的力道,慢慢把氣吐出來。”
漢子疼得齜牙咧嘴,卻聽話地跟著他的節奏呼吸。片刻後,他猛地咳嗽起來,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啐在地上,胸口的憋悶感竟緩解了大半。“多、多謝先生……”他喘著氣,聲音沙啞。
雙經渡搖搖頭,從藥箱裡取出一小包曬乾的桔梗,遞給他:“回去用沸水衝泡,代茶飲。桔梗能宣肺利咽,雖不能根治,卻能讓你喘得順些。”
漢子接過藥包,如獲至寶地揣進懷裡。周圍的人見狀,紛紛挪動著身子,想靠近些。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忍不住開口:“先生,我家娃燒得厲害,您能不能……”
她的話沒說完,懷裡的孩子突然哭了起來,哭聲嘶啞,帶著氣若遊絲的虛弱。雙經渡走過去,摸了摸孩子的額頭,滾燙得嚇人。再看孩子的舌苔,舌質紅絳,苔黃而膩——正是溫瘧的典型症狀。
“石生還沒回來?”他抬頭望向廟門,眉頭皺得更緊。高熱不退的孩子最是危險,若不能及時降溫,恐會損傷心神。
“先生,我這兒有塊帕子。”旁邊一個老漢顫巍巍地遞過一塊洗得發白的粗布帕。雙經渡接過,走到廟外的水缸邊——那是今早石生找到的水源,他特意囑咐過要煮沸才能飲用。缸裡的水還冒著熱氣,他將帕子浸在熱水裡,擰乾後又用冷水過了一遍,折成方塊敷在孩子的額頭上。
“《內經》說,‘病在骨,焠針藥熨’,”他一邊調整帕子的位置,一邊對婦人說,“孩子太小,經不起針石,先用溫水擦拭脖頸、腋下、腹股溝這些地方,讓熱氣散出去。記住,水不能太涼,不然寒邪入侵,反而壞事。”
婦人連連點頭,學著他的樣子給孩子擦身子。孩子的哭聲漸漸小了,眼皮耷拉著,似乎有了些睡意。
就在這時,石生舉著火折子跑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能動彈的流民。“先生,火種借來了!”他把火折子遞給雙經渡,又指著身後的人,“他們說想搭把手,幫著燒艾草。”
雙經渡接過火折子,先點燃了靠近廟門的那捆艾草。青白色的煙霧升騰起來,帶著濃烈的香氣,嗆得人忍不住咳嗽,卻奇異地讓人心裡安定了些。“你們兩個,”他對那兩個流民說,“一個去把水缸裡的水燒開,分發給能起身的人,讓他們都漱漱口,擦擦手。另一個跟著石生,把廟角那些穢物清理到外麵去,挖個深坑埋了。”
“清理穢物?”其中一個流民麵露難色,“先生,那些都是……都是染病厲害的人吐的、拉的,碰了怕是要……”
雙經渡看向他,目光平靜卻有力量:“《內經》有雲,‘正氣存內,邪不可乾’。何為正氣?不僅是身體的氣力,更是心裡的底氣。你若覺得那些東西是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邪氣自然能趁虛而入。可你若想著,清理乾淨了,大家都能少受些苦,這份心就是正氣,比任何藥都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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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又輕聲誦道:“《金剛經》言,‘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你若不執著於‘會不會被傳染’的念頭,隻想著該做的事,心就淨了,病邪也就近不了身。”
那流民愣了愣,似乎被這番話觸動了。他咬咬牙,點點頭:“先生說得是,我這就去!”
兩個流民分頭忙碌起來。石生跟著清理穢物的人,手裡拿著根木棍,把地上的臟東西往簸箕裡扒。他動作麻利,臉上沾了泥也不在意,隻是偶爾回頭看看雙經渡,眼裡有掩飾不住的敬佩。
雙經渡則守在廟中央,一邊照看陸續來求助的病患,一邊留意著三堆艾草的火勢。煙霧繚繞中,他的身影顯得有些模糊,唯有那雙眼睛,始終清亮如星。
“先生,我這頭嗡嗡響,像是有無數隻蟲子在爬。”一個老婆子扶著牆走過來,聲音抖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