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集醫心映月
破廟的橫梁上懸著半塊蛛網,月光從屋頂破洞漏下來,在地上投出個歪斜的亮斑,恰好落在雙經渡攤開的手背上。他剛為最裡側草堆上的老丈推拿下完最後一式,指腹還帶著那人後頸的黏膩汗意,混著草藥熬煮後的微苦氣息,在這逼仄的空間裡漫開。
“師父,您說的‘身病由心病起’,是不是就像西邊那個張嬸?”石生捧著個豁口的陶碗,碗沿還沾著下午煎藥時濺的藥汁。他剛給幾個輕症者換完敷在額頭上的濕布,粗布袖子卷到手肘,小臂上蹭了塊灰,倒襯得那雙眼睛亮得很,“她今早還能自己挪到門口曬太陽,就因為聽見隔壁說她男人在城外沒了音訊,這一下午就燒得直說胡話。”
雙經渡直起身,後腰在硬邦邦的土坯牆上靠了靠,緩解著久坐的酸麻。他望著蜷縮在草堆裡的張嬸,那婦人眉頭擰成個疙瘩,嘴唇乾裂起皮,偶爾發出一兩聲細碎的嗚咽,像是在夢裡跟誰爭執。“《靈樞·本神》裡說,‘愁憂者,氣閉塞而不行’。她本是濕熱初犯,脾陽尚足,可這股子憂思一堵,就像河渠被亂石塞了,熱氣散不出去,可不就往頭上湧?”
他伸手探向張嬸的腕脈,三指輕搭,指下脈象浮而躁,像是被驚擾的雀兒在亂撞。“你看,她這脈本應是濡數,透著濕邪的黏滯,如今卻帶了幾分弦緊,是肝氣被鬱住了。”說著,他從隨身的布包裡摸出個小瓷瓶,倒出三粒黑色藥丸,“這是之前備下的逍遙散丸,你去把剩下的蘆根水熱一熱,化了給她灌下去。”
石生應著要走,腳剛邁出去又停住,撓了撓頭:“那……要是她總想著男人的事,這藥是不是就不管用了?”
雙經渡沒立刻答,而是走到廟門口,望著外麵沉沉的夜色。城牆外隱約傳來打更人的梆子聲,敲得慢悠悠的,三下一停,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你爹采藥時,要是遇上被石頭壓住的藥苗,會怎麼做?”
“當然是先把石頭搬開啊!”石生想都沒想,“不然藥苗悶在底下,施多少肥都長不好。”
“正是這個理。”雙經渡轉回身,月光剛好落在他眉骨上,映得那雙眼格外沉靜,“藥是肥,可心病是壓著苗的石頭。你得先讓她心裡的石頭鬆一鬆。”他頓了頓,看向張嬸枕邊那個磨得發亮的木簪,“她男人走時,是不是給她留了這個?”
石生點頭:“早上聽她念叨,說這是當年成親時,她男人用山裡的黃楊木刻的,刻了整整三個月。”
雙經渡拿起木簪,借著月光看那上麵歪歪扭扭的花紋,像是朵沒開全的桃花。“你去燒點熱水,拿塊乾淨布來。”等石生端來水,他蘸了布,輕輕擦著張嬸乾裂的嘴唇,“張嬸,你摸摸,這簪子還在呢。”
張嬸喉嚨裡咕嚕響了一聲,眼睫顫了顫,沒睜眼。
“你男人臨走時跟你說啥了?是不是說,等收了秋,就帶你去城外的玉泉寺上香?”雙經渡的聲音放得極緩,像溪水流過卵石,“他還說,要在寺門口的那棵老槐樹下,再給你刻支簪子,刻朵全開的桃花。”
這話像是鑰匙,猛地捅開了張嬸緊繃的弦。她眼皮猛地掀開,眼裡全是紅血絲,抓著雙經渡的手腕就哭:“他騙我……他說會回來的……他不會騙我的……”
“他沒騙你。”雙經渡任由她抓著,另一隻手把木簪塞進她掌心,“你摸摸這簪子,涼不涼?這是他親手刻的,帶著他的體溫呢。他要是知道你現在這樣,在那邊也不安生。”
張嬸把簪子貼在臉上,哭得渾身發抖,眼淚把簪子上的木紋都浸得深了些。石生在旁邊看著,忽然覺得鼻子發酸——他想起自己爹出門時,也是這樣,塞給他一把剛摘的野山楂,說等他采夠了藥,就帶他去鎮上買糖人。
“你得好好活著。”雙經渡等她哭聲小了些,繼續說,“等疫氣散了,你拿著這簪子去玉泉寺,替他也替你,燒炷香。到時候啊,說不定他就在那老槐樹下等著你呢。”他拿起石生手裡的藥碗,“先把這藥喝了,有力氣了,才能等他回來,是不是?”
張嬸愣愣地看著藥碗,又看看掌心的木簪,終於點了點頭,自己接過碗,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藥汁很苦,可她喝著喝著,眼裡的紅血絲竟淡了些。
石生看著這一幕,忽然懂了師父說的“醫心”是什麼意思。他之前總覺得,治病就是把藥材配好,熬成湯灌下去,就像爹采來草藥,曬了就能賣錢。可現在他看見,師父的話比藥湯還管用,像是能鑽進人心裡,把那些擰成一團的結,慢慢解開。
“師父,那要是……要是我爹也像張嬸男人一樣,回不來了呢?”石生蹲在地上,用手指頭摳著地上的泥縫,聲音低得像蚊子哼。他白天在山裡跑,忙著采藥救人,倒不覺得怕,可到了夜裡,尤其是這樣靜的月夜,心裡那點恐慌就像草一樣瘋長。
雙經渡沒說話,隻是走過去,把手放在他頭上。石生的頭發又硬又紮手,像剛破土的草芽。“你爹教你認藥時,是不是總說,看藥不能隻看葉子,得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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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說根紮得深,藥勁才足。”
“人也一樣。”雙經渡望著廟外的月光,聲音裡帶著些說不清的東西,“有些人走了,可他留下的東西,就像藥根,還在土裡紮著。他教你認黃芩的斷麵,教你采板藍根時要留三分,這些都在你心裡長著呢。隻要你記得,他就一直陪著你。”
石生抬起頭,看見師父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一直鋪到門口。他忽然想起下午在山裡,那個被救醒的村民拉著他的手說“多謝小先生”時,他心裡那點熱乎乎的感覺。原來這就是爹常說的“做善事心裡踏實”,原來這就是師父說的“渡人也是渡己”。
就在這時,靠在牆角的一個漢子突然咳嗽起來,咳得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雙經渡立刻走過去,掀開他蓋著的破棉襖,見他胸口的紅疹比傍晚時更密了些。“壞了,這是濕熱要入營血了。”他眉頭蹙起,伸手探脈,指下脈象又急又亂,“石生,快把剩下的生石膏拿來,還有知母和粳米!”
石生趕緊翻藥箱,翻了半天卻隻找出小半包生石膏,知母更是一點都沒了。“師父,知母用完了!”
雙經渡心裡一沉。生石膏清熱瀉火,知母滋陰潤燥,這兩味藥配著用,才能對付這種熱入營血的重症。要是少了知母,光用石膏,怕是會傷了病人的陰液。他看向廟外,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這時候再讓石生去山裡找藥,簡直是送死。
“師父,要不……用彆的藥代替?”石生急得額頭冒汗。
雙經渡搖了搖頭:“《本經》裡說,知母‘主消渴熱中,除邪氣’,這時候換彆的,力道不夠。”他目光掃過廟內,落在周老婦那邊——她今天幫著煎藥,累得靠著草堆睡著了,懷裡還抱著個豁口的瓦罐,裡麵是白天沒喝完的米湯。
等等,米湯?
雙經渡忽然想起《傷寒論》裡的白虎湯,方後注裡寫著“以水一鬥,煮米熟湯成”。粳米能養胃氣,或許……他看向那漢子乾裂的嘴唇,又摸了摸他的手,乾燥得像枯樹皮。“石生,把那罐米湯拿來,再拿點鹽。”
石生雖不解,還是趕緊照做。雙經渡把生石膏敲碎,放進陶罐裡,加上水,在火塘上煮得咕嘟響,然後舀出半碗米湯,兌了點鹽,先給漢子灌下去。“這米湯能補點津液,撐一時是一時。”他一邊盯著藥罐,一邊對石生說,“你記住,用藥如用兵,沒了主將,就得用副將先穩住陣腳。”
藥熬好時,天已經蒙蒙亮了。雙經渡把藥汁濾出來,晾到溫涼,一點點喂進漢子嘴裡。漢子喝了藥,咳嗽漸漸輕了,呼吸也平穩了些,隻是額頭的汗還是不停地冒。
“師父,這樣能行嗎?”石生看著漢子蒼白的臉,心裡沒底。
雙經渡擦了擦額頭的汗,指尖觸到自己的脈搏,沉穩有力。他笑了笑:“行不行,得看他自己的正氣爭不爭氣。咱們能做的,就是幫他搭座橋,讓正氣能過去。”他看向東方,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等天亮了,你再去山裡找找知母,這次順著山澗走,說不定能碰上。”
石生用力點頭,心裡卻想著,要是能找到知母,他一定多采些,再也不能讓師父這麼為難了。他看著張嬸已經睡安穩了,嘴角甚至帶著點淺淺的笑意,像是夢到了什麼好事。而那個咳血的漢子,胸口的紅疹似乎也淡了些。
廟外傳來幾聲雞叫,清越得很,像是能穿透這漫天的疫氣。雙經渡望著那道透進光亮的廟門,忽然低聲念起《金剛經》裡的句子:“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石生沒聽懂,卻覺得這聲音裡有種力量,讓他心裡那點恐慌,像被朝陽曬著的露水,慢慢消了。他想,不管今天能不能找到知母,不管以後還會遇到什麼難事兒,跟著師父,總能想出辦法的。
隻是,他不知道,等他再次踏入那片山林時,等著他的,除了知母,還有一場更大的風波。那風波,不僅關乎藥材,更關乎人心,關乎這虢州城裡無數人的生死。
想知道石生能否順利采回知母?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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