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集:官令逐客
破廟前的曬穀場剛被清掃過,昨夜新搭的草棚還帶著濕土氣。雙經渡正彎腰給石生示範如何將曬乾的板藍根切段,指腹碾過藥材粗糙的斷麵,鼻尖縈繞著清苦的藥香。
“看這紋理,”他聲音裡帶著清晨的微啞,“斷麵呈放射狀的,才是真正能清熱的板藍根。若是纖維散亂,多半是被蟲蛀過,藥效要減三成。”
石生攥著把小銅刀,刀刃上還沾著藥屑,聽得連連點頭。他身後,周老婦正蹲在陶盆前搓洗衣物,皂角泡沫沾了滿手,目光卻時不時飄向曬穀場——那裡,十幾個痊愈的流民正跟著雙經渡教的法子,用煮沸的艾草水擦拭石桌,動作雖生澀,臉上卻有了往日難見的活氣。
這半月來,破廟早已不是初見時那般穢氣衝天。雙經渡讓人在廟後挖了深坑埋穢物,又教眾人將喝剩的藥渣曬乾了焚燒,說是“以藥氣驅疫氣”。更奇的是,他每日申時都會坐在廟門口的老槐樹下,給願意聽的人念《金剛經》,那聲音不高,卻像帶著某種安定人心的力量,連哭鬨的孩童聽了,也會漸漸止住聲息。
“先生,”石生忽然抬頭,銅刀在指間轉了個圈,“昨日采的金銀花夠今日用了嗎?我看李嬸家的娃還在咳嗽。”
雙經渡直起身,望著東邊城牆的方向。晨光正從城垛的縫隙裡漏下來,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夠的,”他淡淡道,“你今日再去山北坡看看,若是有新鮮的薄荷,多采些回來。溫瘧後期,患者多有口乾舌燥,薄荷能清利頭目。”
話音未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清晨的寧靜。
石生手一抖,銅刀“當啷”掉在地上。周老婦猛地站起身,搓著圍裙上的泡沫,眼裡瞬間蓄滿了驚恐——這半月來,州府的人隻來過兩次,每次都沒什麼好事。
雙經渡卻隻是拍了拍手上的藥粉,目光平靜地望向街口。
三匹快馬卷著塵土衝了過來,為首的差役穿著皂色短打,腰間佩著長刀,馬鞍旁掛著塊朱漆木牌,上麵“虢州府”三個字在晨光裡閃著冷光。馬還沒停穩,他就翻身跳下來,手裡揚著一張黃紙,尖聲喊道:“刺史大人有令——”
曬穀場的人瞬間安靜下來,連風都像是停了。正在擦拭石桌的流民僵在原地,手裡的布巾簌簌發抖;幾個抱著孩子的婦人下意識地把孩子往懷裡緊了緊,眼神裡滿是恐懼。
雙經渡緩步走過去,目光落在那差役手裡的黃紙上。紙邊角有些磨損,上麵的字跡卻筆鋒淩厲,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刺史有何令?”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裡。
那差役斜睨了他一眼,嘴角撇出一絲不屑。他顯然沒把這個穿著粗布長衫、渾身藥味的男子放在眼裡,隻把黃紙往他麵前一遞,扯著嗓子念道:“查城西破廟有遊方術士,妄稱能治溫瘧,實則妖言惑眾,恐生民變。限其三日內離境,逾期者,以‘惑亂民心’論處,就地鎖拿!”
最後幾個字像冰錐一樣砸下來,曬穀場頓時一片抽氣聲。
“什麼?”石生第一個喊出聲,撿起地上的銅刀就想衝過去,“你們憑什麼趕先生走?先生救了多少人,你們看不到嗎?”
“石生!”雙經渡低喝一聲,抬手攔住他。少年氣得渾身發抖,眼睛紅得像要出血,卻還是死死攥著銅刀,沒再往前衝。
周老婦慢慢走過來,她的腿還沒好利索,走一步晃一下,卻硬是走到了雙經渡身前。她抬起頭,望著那差役,滿臉的皺紋因憤怒而繃緊:“官爺,這話可不能亂說。我兒子沒了,是先生守著我,給我念經文,又給我藥喝,我才能活到今天。這破廟裡,哪個不是先生救的?”
她身後,一個臉上還帶著紅疹的漢子也站了出來:“就是!我前幾日都快燒糊塗了,是先生給我紮針放血,又喂我湯藥,現在才能站著說話。你們憑什麼說先生是妖言惑眾?”
“還有我!”“我也是!”
附和聲此起彼伏,轉眼間,幾十個痊愈的流民就圍了上來,雖然沒人敢真的衝撞差役,眼裡的憤怒和不甘卻像潮水一樣湧出來。
那差役被圍在中間,起初還想瞪眼嗬斥,可看著一張張帶著病容卻異常堅定的臉,聲音竟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他乾咳一聲,強撐著拿出官威:“放肆!刺史大人的令,也敢質疑?這溫瘧是天災,豈是一個遊方術士能治的?保不齊就是他把疫氣帶到虢州的!”
“你胡說!”石生忍不住又喊起來,“先生是半個月前才到的,那時候城裡早就有溫瘧了!”
“住口!”差役被戳到痛處,臉色漲得通紅,猛地拔出腰間的長刀,刀鞘砸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你們想抗令不成?再敢多言,一並鎖拿!”
刀光在晨光裡閃了一下,圍上來的流民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周老婦卻沒動,她抬起布滿裂口的手,指著那差役的鼻子,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你敢!我老婆子一把年紀了,爛命一條,大不了跟你們拚了!但你們想動先生,先從我身上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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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著,竟張開雙臂,像隻護崽的老母雞一樣擋在雙經渡身前。她的背很駝,身形瘦小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此刻卻挺得筆直。
雙經渡看著她的背影,眼底泛起一絲暖意。這半月來,周老婦從終日以淚洗麵的絕望,到願意幫著煎藥、照顧其他患者,他都看在眼裡。人心是肉長的,哪怕被苦難磨得堅硬如鐵,也總有能被暖意焐熱的地方。
他輕輕拍了拍周老婦的肩膀,從她身後走出來,目光落在那差役身上:“官爺不必動怒。我有一事不明,想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