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集:堂前論疫
虢州刺史府的正堂,梁柱上的朱漆已有些斑駁,卻仍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刺史李嵩端坐在案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的青瓷鎮紙,目光沉沉地落在階下那個身著粗布長衫的男子身上。
雙經渡立在堂中,一身布衣洗得發白,袖口甚至磨出了細密的線頭,可他脊背挺得筆直,那雙看過太多生死的眼睛裡,沒有絲毫麵對官威的怯懦,隻有一種沉靜如水的篤定。他剛將控製疫情的三策說完,堂內便陷入了難堪的沉默,連廊外的風穿過窗欞,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滯澀。
“開糧倉?”李嵩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雙先生可知,糧倉乃朝廷命脈,非州府主官擅動之理?莫說我無權,便是有權,憑你幾句話,就要我拿烏紗帽去賭?”
他說著,將那份寫有“疫氣傳播三途”的紙條推到案邊,紙頁邊緣被他指尖捏出了幾道褶皺。“什麼飛沫、接觸、穢氣,《禮記》《周禮》從未有此說,倒像是你憑空杜撰的妄言。”
雙經渡微微欠身,語氣平和卻字字清晰:“大人,醫道與禮法雖殊途,卻同歸於‘活人’二字。《黃帝內經·素問》有雲:‘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如今疫情如燎原之火,府衙仆役已染病三人,若再等‘朝廷令下’,恐火勢已燒至梁柱,那時便是想救,也無濟於事了。”
“放肆!”李嵩猛地一拍案幾,青瓷鎮紙被震得跳了跳,“你敢咒我虢州府衙?”
階下的差役們立刻按了按腰間的佩刀,眼神淩厲地看向雙經渡,堂內的氣氛瞬間緊繃如拉滿的弓弦。雙經渡卻仿佛未覺,隻是緩緩抬起眼,目光掠過李嵩因憤怒而漲紅的臉頰,落在他微微發顫的手指上——那是連日來被疫情和朝不保夕的恐懼攪擾出的失態。
“大人息怒。”雙經渡的聲音依舊平穩,“我非咒,乃憂。昨日破廟收治一病患,原是府衙後廚的雜役,他說三日前曾給西跨院送過菜,而今日西跨院的張嬤嬤便已發熱。這便是‘接觸傳播’,如多米諾骨牌,推倒一張,便會連帶著塌一片。”
他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解開繩結,裡麵是幾片曬乾的黃芩和板藍根。“這些藥草,生於山野,本無貴賤,卻能解溫瘧之毒。正如百姓,雖無官身,卻是州府根基。根基若腐,樓宇何存?”
李嵩的呼吸微微一滯,他瞥了一眼站在側首的幕僚王參軍。王參軍會意,上前一步低聲道:“大人,雙先生所言確有幾分道理。昨日城西又報二十餘例,若再蔓延……”他沒說下去,但那未儘之語裡的恐慌,足以讓任何一個為官者心驚。
李嵩的手指在案幾上敲了敲,目光轉向雙經渡:“你說要設隔離區,分輕症、重症,可城中哪有這般地方?總不能將他們趕到城牆根下吧?”
“可借用城東廢棄的驛站。”雙經渡答得極快,“驛站院落開闊,房舍整齊,且離居民區較遠,便於管理。輕症者居前院,可自行服藥、活動;重症者居後院,由醫者專人照料。再派差役守在四周,嚴禁隨意出入,此為‘隔離’之要。”
他說著,從行囊裡取出一卷麻布,攤開在地上。麻布上用炭筆簡單畫著驛站的布局,前院、後院、水井、柴房的位置一目了然,甚至連病患每日的湯藥分發、穢物焚燒的地點都做了標記。
李嵩看著那幅簡陋卻條理清晰的圖,心中的防線悄然鬆動了幾分。他為官多年,見過不少誇誇其談的術士,也遇過一些墨守成規的醫者,卻從未見過像雙經渡這樣的人——既有治病的實學,又有處事的條理,更難得的是那份臨危不亂的沉靜。
“你要多少糧食?”李嵩忽然問道,語氣裡的尖銳淡了許多。
雙經渡拱手道:“不求精米,隻需糙米、雜糧即可。每日按病患與流民人數分發,保證不浪費一粒。待疫情平息,我願與大人一同清點賬目,上報朝廷,說明緣由。”
“上報朝廷?”李嵩冷笑一聲,“你可知‘擅自開倉’是何等罪名?輕則罷官,重則流放!”
“大人可知‘見死不救’又是何等罪孽?”雙經渡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金剛經》有雲:‘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大人身為一方父母官,若隻念烏紗帽,不念百姓生死,縱使官位保住,夜半夢回,能安枕嗎?”
“你……”李嵩被噎得說不出話,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想起昨夜輾轉難眠時,總能聽見府衙外隱約傳來的哭嚎聲,那些聲音像針一樣紮在心上,讓他不得安寧。
雙經渡放緩了語氣,聲音裡帶上了幾分悲憫:“大人,我知你難。一邊是朝廷律法,一邊是百姓性命。可律法的本意,是護佑百姓,而非眼睜睜看著他們殞命。如今開倉放糧,是救急,是為了讓百姓有氣力抵抗疫病,更是為了讓虢州能撐到朝廷援軍到來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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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又道:“我願立下文書,若疫情失控,一切罪責由我一人承擔,與大人無關。若能控製住疫情,也無需大人邀功,隻望大人能記住今日之難,日後善待百姓。”
王參軍在一旁低聲勸道:“大人,雙先生既有此擔當,不妨一試。況且……”他湊近李嵩耳邊,“那驛站本就偏僻,便是出了差錯,也容易遮掩。若是成了,大人便是虢州的再生父母啊。”
李嵩沉默了許久,堂內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他看著雙經渡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忽然想起年少時讀過的“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句子,那時隻當是文人的空談,此刻卻在一個布衣醫者身上看到了幾分真意。
“好。”他終於鬆了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也有了決斷,“我給你三天糧,驛站也借給你。但你記住,若三天後疫情沒有好轉,休怪我公事公辦。”
雙經渡深深一揖:“謝大人。三日之內,必有分曉。”
“來人。”李嵩揚聲道,“帶雙先生去糧倉,按他說的數量領糧。再派二十名差役,隨他去城東驛站清理房舍。”
差役們應聲上前,雙經渡轉身欲走,卻被李嵩叫住。
“你那些……《金剛經》的話,”李嵩的聲音有些不自然,“真能讓百姓不恐慌?”
雙經渡回首,微微一笑:“不是話能安人,是心能安人。讓他們知道有人在救他們,有藥能治他們,心便定了。正如《金剛經》所言:‘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心不住於恐懼,便生勇氣。”
李嵩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堂外,手指輕輕敲擊著案幾,案上的青瓷鎮紙仿佛也不再那麼冰冷了。王參軍低聲道:“大人,這雙先生,倒像是個有真本事的。”
李嵩沒說話,隻是望向窗外。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極了此刻虢州的命運,雖有陰霾,卻也透著一絲轉機。
而雙經渡走出刺史府,抬頭看向湛藍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氣。身旁的差役提著糧食,有些好奇地問:“先生,真能三天就好轉?”
雙經渡笑了笑,目光望向城東的方向:“隻要眾人同心,便沒有渡不過的難關。走吧,去驛站,那裡還有許多人等著我們呢。”
他的腳步輕快而堅定,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希望的基石上。隻是他心裡清楚,這僅僅是開始,真正的挑戰,還在後麵。那城東的驛站,能否成為疫病中的方舟?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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