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集:渡心成海
破廟的門檻被踏得發亮時,雙經渡正蹲在藥碾子旁,看著隨安將曬乾的青蒿碾碎。少年的手腕還帶著新傷——前日為采懸崖上的蒼術摔的,此刻卻攥著碾杆用力碾動,藥末簌簌落在竹簸箕裡,混著晨光揚起細小的金塵。
“先生,您聽。”隨安忽然停手。
廟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不是往日逃難者的踉蹌,倒像帶著幾分猶豫的試探。雙經渡抬頭,見晨光裡站著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手裡攥著頂破草帽,草帽簷下的臉黃中帶青,正是三日前在醫棚外喊“裝神弄鬼”最凶的那個。
漢子腳邊還跟著個婦人,懷裡摟著個昏沉的孩子,孩子的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卻乾得發烏。“先生……”漢子喉結滾了滾,聲音比砂紙磨過還糙,“俺們……俺們來求藥。”
隨安剛要應聲,雙經渡卻輕輕按住他的手,指尖在藥碾邊緣敲了敲。這是他教少年的規矩:診病先定神,醫者心不躁,患者氣自平。
“進來吧。”雙經渡起身時,竹簾後忽然傳來窸窣響動。老婦端著個豁口的瓦盆從柴房走出來,盆裡是剛淘好的米——昨日刺史開倉後,有百姓偷偷送來的。她看見漢子,腳步頓了頓,臉上那層半月來的麻木忽然裂開條縫,竟像要笑,又被什麼堵住似的,隻低聲道:“孩子放榻上吧,先生的脈枕乾淨。”
漢子一愣。他認得這老婦,就是那個在醫棚外哭了整三日、誰勸都不肯挪窩的喪子婦人。前日他還跟人賭,說這老虔婆遲早要把自己哭死在破廟裡。可此刻她綰著頭發,鬢角彆著根骨簪,雖仍是瘦得脫形,眼神裡卻有了點活氣,正用布巾細細擦著條長凳,那認真的模樣,倒像在擦拭什麼寶貝。
“張二柱,你也來了?”廟門口又響起聲音。幾個提著陶罐、挎著竹籃的人影擠進來,都是這幾日躲在街角觀望的百姓。有個瞎眼的老婆婆被孫兒扶著,手裡緊緊攥著個布包,打開來是幾塊碎銀子,“先生,俺們沒錢買好藥,這點你先收著,不夠俺再去求街坊湊。”
雙經渡剛要推辭,隨安已搬來矮凳讓眾人坐下。少年記性好,指著瞎眼婆婆道:“您是東頭染坊的陳婆婆吧?前日您孫兒偷偷來偷藥渣,我看見藥渣裡有紫蘇,知道是治咳嗽的,就多留了些在窗台上。”
陳婆婆的瞎眼忽然滲出淚來,摸摸索索抓住雙經渡的袖子:“先生是活菩薩啊……俺那孫兒咳得直打滾,俺這老瞎眼隻能抱著他哭,是您……是您連俺們偷藥渣都肯成全……”
“《內經》說‘肺主氣,司呼吸’,紫蘇能宣肺,藥渣雖淡,總比硬扛著好。”雙經渡順勢坐下,指尖搭上那燒得昏沉的孩子的手腕。脈象浮數如疾雨,正是溫瘧的典型脈象。他轉頭對隨安道:“取白虎湯加減,青蒿加倍,再加三錢蘆根。”
隨安應聲去藥櫃取藥,老婦已端來溫水,用小勺一點點喂那孩子。孩子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響,像堵著口濃痰,喂進去的水嗆出大半。老婦不急不躁,用帕子擦淨孩子嘴角,又把他抱起來輕輕拍背,動作竟比親娘還熟稔。
“王阿婆,您這手法,比俺們當爹娘的還強。”孩子的母親又愧又歎。
老婦的手頓了頓,拍背的動作慢下來。陽光透過破廟的窗欞落在她手上,那雙手布滿裂口,指關節腫得像老樹根——是前幾日幫著劈柴、曬藥磨的。“俺兒小時候也總嗆奶,”她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誰,“那時候俺也這麼拍,拍著拍著,他就長大了……”
漢子張二柱猛地彆過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卻沒像往日那樣罵罵咧咧。前日他在醫棚外鬨事,被雙經渡拉住說“你左脅下是不是總疼”,當時隻當是胡謅,可夜裡疼得直打滾,才想起去年夏天在河裡撈沙,被石頭撞過左脅。
“先生,”他忽然開口,聲音硬邦邦的,“俺……俺前日不該罵您。”
雙經渡正低頭寫藥方,聞言抬頭笑了笑:“我若記恨這個,哪還有心思看病?”他將藥方遞給隨安,又對張二柱道:“你左脅下是瘀血未散,我給你開兩劑複元活血湯,藥渣彆扔,用來熱敷,比貼膏藥管用。”
張二柱愣在原地,手裡的破草帽攥得變了形。他活了三十多年,見慣了官老爺的威風,也見慣了郎中的勢利,從沒見過這樣的人——被罵了還肯主動看病,連藥渣怎麼用都細細叮囑。
這時廟外忽然一陣喧嘩,腳步聲雜遝,竟湧進來十幾個百姓。為首的是個瘸腿的貨郎,挑著副空擔子,老遠就喊:“先生!俺們都來求藥!”
隨安嚇了一跳,下意識往雙經渡身後躲。醫棚裡本就狹小,此刻擠得連轉身都難,藥櫃前的通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剛燒開的藥鍋被人撞得晃了晃,滾燙的藥汁濺出幾滴,落在地上冒起白煙。
“都彆急!”老婦忽然放下懷裡的孩子,往藥鍋前一站。她個頭不高,此刻卻像塊釘在地上的石頭,“排好隊!一個個來!誰要是擠翻了藥鍋,耽誤了彆人治病,俺老婆子跟他拚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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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鬨聲竟真的歇了。百姓們你看我,我看你,慢慢往後退,竟真的排成了歪歪扭扭的長隊。瘸腿貨郎排在最前,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阿婆彆氣,俺們就是急……家裡婆娘燒得直說胡話。”
老婦瞪了他一眼,卻轉身從柴房裡拖出塊木板,用炭筆在上麵寫了個“序”字——那是雙經渡前日教她寫的。“按這個字排,誰也不許亂。”她說著,又指了指角落裡的草垛,“等著的人去那邊坐,地上涼,彆再染了寒。”
雙經渡看著這一幕,提筆的手微微一頓。半月前,這老婦還抱著兒子的墳頭不肯走,說“活著不如死了乾淨”。那日他在墳前讀《金剛經》,讀到“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老婦忽然撲過來撕他的經卷,哭罵著“你懂什麼!我兒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泡影!”
後來他不再讀經,隻帶她去看醫棚裡的景象:看那個剛喪夫的婦人背著孩子煎藥,看那個斷了腿的老兵拄著拐杖幫著抬病人,看那些明明自身難保的人,卻總想著分點乾糧給更弱的人。
“《內經》說‘怒則氣上,悲則氣消’,”他那時對老婦說,“可氣也能順——幫著彆人時,氣就順了。”
此刻老婦正彎腰給排隊的孩子係鞋帶,動作自然得像做了千百遍。陽光落在她花白的頭發上,竟泛出點柔和的光。雙經渡忽然明白,所謂渡心,從不是拿著經卷去勸人放下,而是讓他們在伸手去幫彆人的那一刻,自己接住了自己。
“先生,藥好了。”隨安端著藥碗過來,碗沿還冒著熱氣。青蒿的清苦混著蘆根的微甜,在狹小的空間裡彌漫開來,竟壓過了破廟原有的黴味。
張二柱的孩子喝下藥,沒過半個時辰,額頭的燒就退了些,開始哼哼著要水喝。婦人喜極而泣,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幾塊麥芽糖——那是她藏了半個月,想等孩子病好給解饞的,此刻非要塞給隨安。
“俺們也有東西給先生!”排隊的百姓裡忽然有人喊。瘸腿貨郎從空擔子裡掏出個陶甕,裡麵是他婆娘醃的鹹菜;陳婆婆讓孫兒把那幾塊碎銀子塞到雙經渡手裡;連張二柱都紅著臉,從懷裡摸出個皺巴巴的油紙包,打開來是半塊乾硬的餅子。
“先生彆嫌寒磣,”他撓著頭,聲音比蚊子還小,“這是俺家最後點糧食了……”
雙經渡沒推辭,一一收下。他讓隨安把鹹菜分給排隊的人,把餅子掰碎了泡在藥湯裡,連那幾塊碎銀子,也讓隨安拿去給陳婆婆的孫兒買了些蜜餞。“《金剛經》說‘應無所住’,”他對隨安低聲道,“住於報恩,便成負擔;住於施恩,便生傲慢。唯有讓這恩情流動起來,才是真的渡。”
隨安似懂非懂,卻認真地點頭。他看著老婦在藥鍋前忙碌的背影,看著百姓們排隊時互相叮囑“慢點走,彆碰著藥架”,看著張二柱幫著瘸腿貨郎把他婆娘背進醫棚,忽然覺得這破廟裡的光,竟比外麵的太陽還要暖。
夕陽西斜時,醫棚外的長隊才漸漸短了。最後一個病人走時,塞給雙經渡一束野菊,說是在城外采的,“聞著香,能給先生提提神”。
隨安收拾藥櫃時,發現裡麵多了不少東西:半袋小米,一小捆乾柴,甚至還有個新做的布藥袋,針腳歪歪扭扭,卻縫得格外結實。老婦正蹲在地上,用布巾擦著被踩臟的地麵,擦到雙經渡腳邊時,忽然抬頭道:“先生,明日俺想把家裡的破木床搬來,給病重的人躺,總比睡草垛強。”
雙經渡點頭,看著她蹣跚著去收拾藥碗的背影,忽然想起剛到虢州那日,城門口的流民像受驚的羊,眼裡隻有恐懼和絕望。而此刻,這破廟裡的每個人,眼裡都有了點光——不是他渡出來的,是他們在伸手接住彆人的那一刻,自己亮起來的。
隨安忽然指著廟外,輕聲道:“先生,您看。”
夕陽正落在“渡心”兩個字上——那是前幾日百姓偷偷刻在廟門柱上的,筆畫深淺不一,卻透著股執拗的認真。霞光漫過門檻,將醫棚裡的藥香、笑語、還有老婦哼著的不成調的歌謠,都染成了溫暖的金色。
這日的月色格外清亮,雙經渡坐在藥碾旁,看著隨安在燈下抄寫藥方,忽然覺得,所謂雙經相濟,從不是《內經》治身,《金剛經》治心,而是當醫者懷著濟世的悲憫,百姓抱著互助的善意,哪怕隻有一間破廟,幾副草藥,也能撐起一片渡人渡己的天地。
隻是他沒料到,這剛剛亮起的光,很快就要迎來一場更大的風雨。那夜子時,隨安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竟是刺史府的衙役,手裡舉著令牌,厲聲喝道:“刺史大人有令,即刻查封醫棚,將雙經渡帶往府衙問話!”
醫棚裡的燈瞬間滅了,隻餘下月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雙經渡會麵臨怎樣的變故?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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