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蒼穹低垂,仿佛一塊浸透了絕望的臟抹布,沉沉地壓在大地上。初冬的寒風,不是料峭,而是如鈍刀般刮過淮北荒蕪的原野,卷起塵土,裹挾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那是死亡的氣息,濃烈得如同實質的粘稠物,蠻橫地堵塞著陳衍的鼻腔和喉嚨。
他是被窒息感和劇烈的頭痛硬生生拽回意識的。
冰冷,僵硬,濕黏。
身下是混雜著暗紅汙漬和腐爛草葉的泥地,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的鈍痛。視線模糊不清,耳朵裡卻灌滿了來自地獄的交響:絕望的哭嚎撕心裂肺,嘶啞的喘息如同破舊風箱,慌亂的腳步聲彙成一片末日奔逃的潮汐。
他掙紮著側過頭。
人間煉獄,豁然在目。
衣衫襤褸、麵如死灰的人群像被無形鞭子驅趕的螻蟻,盲目地向前奔湧。路邊,倒斃的屍體以扭曲的姿態陳列,無人掩埋,成了野狗撕扯的盛宴,禿鷲盤旋的餐桌。更遠處的地平線上,滾滾黑煙如同猙獰的巨蟒,扭曲著升騰,無聲地宣告著毀滅的蔓延。
“咳…咳咳!”劇烈的咳嗽讓他蜷縮起來,五臟六腑都在翻滾。伴隨著咳嗽,破碎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冰錐般狠狠紮入腦海:
明亮的屏幕,跳動的k線圖,堆積如山的並購案卷…金融分析師陳衍,連續72小時不眠不休的加班後,心臟驟然傳來的劇痛和隨之而來的無邊黑暗…
緊接著,是另一個冰冷刺骨的場景:混亂的渡口,擁擠的船隻,江水渾濁翻湧。一個穿著體麵、眼神冷漠的管事——陳祿,他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子:“船已超載!主家血脈優先!旁支子弟,自尋生路!”話音未落,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撞在他背上,冰冷的江水瞬間灌入口鼻,棧橋粗糙的木刺刮過手臂…琅琊陳氏旁支子弟陳衍,被他的家族,像丟棄一件無用的行李,拋棄在了即將淪陷的江北。
兩個“陳衍”的記憶在瀕死的痛苦中瘋狂交織、碰撞,帶來靈魂撕裂般的眩暈和劇痛。
就在這時!
一隻冰冷、枯槁、沾滿血汙的手,猛地從旁邊伸出,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之大,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
陳衍驚駭地低頭。
一張布滿汙血和塵土的臉映入眼簾。是個婦人,氣息奄奄,生命之火如同風中殘燭。她的眼睛瞪得極大,眼白布滿血絲,瞳孔裡凝固著刻骨的恐懼和無儘的哀求。乾裂的嘴唇艱難地翕動著,發出微弱卻異常尖銳、穿透嘈雜的氣音:
“胡…胡人…來了…孩…孩子…求…求你…”
她用儘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將一個裹在同樣肮臟繈褓中的小小身軀,猛地塞進陳衍僵硬的懷裡。那嬰兒小臉青紫,皺巴巴的,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隻有小嘴無意識地微微開合。
托付完這最後的希望,婦人眼中那點微弱的光徹底熄滅了,頭無力地歪向一邊,空洞的眼睛依舊死死望著陳衍的方向,死不瞑目。
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繈褓滲入陳衍的胸膛,讓他猛地一個激靈,從記憶的混沌中徹底驚醒。他低頭看著懷中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小生命,又抬頭對上婦人那雙凝固著無儘哀求與絕望的空洞眼眸。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席卷了他——前一秒還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裡博弈數字,下一秒就抱著一個陌生嬰兒,躺在屍骸遍野的亂世荒野?荒謬之後,是洶湧澎湃、源自生命本能的求生欲!
“胡人來了——!”
“快跑啊——!”
更加淒厲、更加近在咫尺的嘶喊聲如同催命符,從逃難人群的後方炸響。本就瘋狂的難民群瞬間如同炸了窩的馬蜂,更加拚命地向前推擠、踐踏,哭喊聲陡然拔高,彙成一片恐懼的狂潮。
冰冷的現實狠狠砸在臉上。沒有時間猶豫,沒有時間思考這荒謬的命運!
陳衍咬緊牙關,牙齦幾乎要滲出血來。他扯下自己破爛衣襟上相對還算結實的一條破布條,手忙腳亂卻無比堅定地將那個氣息微弱的嬰兒緊緊綁在自己胸前,讓那微弱的體溫緊貼著自己的心跳。嬰兒似乎被勒得不舒服,發出了一聲細若蚊蚋、如同幼貓般的嗚咽。
他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屍臭、血腥和塵土的味道嗆得他再次咳嗽。他用手臂支撐著冰冷僵硬的身體,踉蹌著,掙紮著,終於從泥濘和死亡中站了起來。
腳下,是同胞冰冷僵硬的屍骸;懷中,是一個陌生婦人用生命托付的、溫熱而沉重的負擔。
他最後看了一眼地上那具失去生命的軀體,然後猛地轉身,彙入了那如同決堤洪水般瘋狂南逃的人流。每一步踏下,都踩在泥濘與骸骨之上,沉重無比;胸前的每一次起伏,都感受著那個微小生命的脆弱與責任。
寒風如刀,刮過他沾滿汙垢的臉頰。金融分析師陳衍的印記在迅速褪色、模糊。
此刻,他隻是陳衍。
一個被家族拋棄在死亡之地的棄子。
一個掙紮在亂世最血腥縫隙中,背負著一條陌生小生命的逃亡者。
前方的路,是未知的煉獄,而他,必須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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