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那片屍骸遍野的修羅場,不過是踏入了更漫長、更煎熬的煉獄回廊。
南逃的道路,蜿蜒在初冬的蕭瑟裡。目光所及,是望不到頭的荒蕪。曾經可能豐饒的田野,如今隻剩下焦黑的茬口和龜裂的泥土,零星點綴著枯死的雜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廢棄的村落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骨架,斷壁殘垣間偶爾可見烏鴉撲棱棱飛起,留下幾聲不祥的聒噪。渡口,那象征著希望與渡江的節點,往往是人流最密集、也最絕望的漩渦,每一次船隻的靠岸都伴隨著瘋狂的推搡和絕望的哭喊。
饑餓,是這煉獄中最忠實的伴侶,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著陳衍和所有難民的靈魂。腹中的轟鳴是永不間斷的背景音。他學著其他麻木的流民,用凍得通紅、布滿裂口的手,去扒刮粗糙的樹皮,挖掘深埋在凍土下的苦澀草根。偶爾,在某個被洗劫一空的村莊角落,或是某具倒斃屍體旁散落的行囊裡,能翻找出一點發黴發黑的糧食殘渣,那便是上天的恩賜,是支撐他多走幾步的“珍寶”。他會小心翼翼地將黴點刮去,把最軟爛的部分在嘴裡反複咀嚼成糊狀,然後撬開懷中嬰兒緊抿的小嘴,一點一點地渡進去。
這嬰兒,成了他逃亡路上最沉重、也最無法割舍的負擔。他需要食物——陳衍自己都食不果腹,隻能將乞討來的、稀薄得能照見人影的粥水分出大半,或者嚼爛最難以下咽的草根樹皮喂養他。他需要保暖——陳衍毫不猶豫地撕下自己本就單薄破爛、難以蔽體的外衣,一層層裹緊那小小的身軀,任憑冰冷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切割自己裸露的皮膚。更可怕的是那隨時可能爆發的、微弱的哭聲。在寂靜的夜晚,在躲避潰兵流寇的隱蔽處,那一聲細弱的嗚咽,都可能成為招來滅頂之災的號角。陳衍時刻緊繃著神經,如同守護著一顆隨時會引爆的脆弱火種。
逃亡之路,不僅是肉體的折磨,更是對人性的淩遲。
他親眼目睹了秩序崩壞後,人性如何在絕望的深淵裡扭曲、變形、最終化為猙獰的獸性。
為了一口不知從哪裡搶來的、沾著泥土的乾餅,幾個瘦骨嶙峋的老人被一群同樣饑餓卻更加強壯的漢子猛地推倒在地,沾滿泥濘的腳無情地踩踏上去,骨頭碎裂的悶響淹沒在麻木的喧囂裡,隻留下幾聲短促的哀鳴便再無生息。
他曾看到幾個穿著破爛晉軍號衣、眼神卻比野獸更凶殘的潰兵,獰笑著將一個年輕的女子拖入路旁的枯草叢深處。女子淒厲的尖叫劃破寒風,充滿了撕心裂肺的恐懼,但僅僅持續了短短一瞬,便如同被掐斷了喉嚨般戛然而止,隻剩下草叢深處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獰笑和喘息。陳衍死死捂住懷中嬰兒的耳朵,自己則屏住呼吸,胃裡翻江倒海,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最令他靈魂顫栗的,是在一個避風的、相對安靜的窪地角落。那裡彌漫著一股奇異的、令人作嘔的肉香,混雜在屍臭和焦糊味中,顯得格外詭異。幾個麵如死灰、眼神空洞的人影圍著一口小小的鐵鍋,沉默地傳遞著什麼東西。當陳衍借著微光看清那鍋裡漂浮著的、形狀怪異且過於細小的骨頭時,一股強烈的嘔吐感猛地湧上喉嚨。他死死咬住嘴唇,嘗到了血腥味,緊緊閉上眼睛,但腦海中那可怕的景象和空氣中那股混合著油脂與絕望的肉香,卻如同跗骨之蛆,驅之不散。巨大的悲涼和冰冷徹骨的寒意,徹底浸透了他的骨髓。亂世之中,人已非人。
一日傍晚,他們經過一座被徹底焚毀的塢堡。
夕陽的餘暉如同凝固的鮮血,塗抹在斷壁殘垣之上。焦黑的木梁和土石傾頹一地,勾勒出曾經堅固堡壘的殘破輪廓。幾具焦炭般的屍體保持著扭曲掙紮的姿態,凝固在生命最後一刻的絕望和痛苦之中。一麵殘破不堪的晉字軍旗,斜斜地插在一堆灰燼之中,旗幟的邊緣被火焰燎去大半,殘留的布片在凜冽的寒風中無力地撕扯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陳衍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一股源自這具身體原主的、極其模糊的歸屬感,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湧上心頭。琅琊陳氏,也曾擁有這樣的塢堡,庇護族人,抵禦外侮。這裡,曾經是無數流民渴望的庇護所,是絕望中的一線生機。然而此刻,它隻是一座巨大而冰冷的墓碑,埋葬著曾經的安寧與庇護的承諾。這景象非但沒有帶來慰藉,反而像一記重錘,將更深的絕望砸進了陳衍的心底。連這樣的堡壘都已化為灰燼,這亂世,何處才是安身之所?
在一個稍微大些的臨時聚集地,疲憊不堪的難民們擠在一起,試圖汲取一點微弱的溫暖。陳衍抱著嬰兒,蜷縮在一個避風的角落,默默嚼著一小塊硬得像石頭的樹皮。旁邊,幾個同樣風塵仆仆、但衣著相對還算完整的士人模樣的難民,正圍坐在一起,低聲交談著,聲音裡充滿了怨毒和悲憤。
“……天道不公!門閥無情啊!”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捶打著地麵,聲音嘶啞,“我等寒窗十載,欲報國門,卻落得如此境地!那些高門大姓,隻顧自身血脈,何曾管過我們死活!”
“是啊,”另一個中年文士接口,聲音壓抑著憤怒,“聽聞琅琊陳氏的船隊,半月前就已安然抵達會稽!滿載金銀細軟,仆僮如雲!可那些旁支的、庶出的子弟呢?就如同草芥一般,被他們棄於江北,任其自生自滅!”
“琅琊陳氏…旁支子弟…”這幾個字如同冰錐,狠狠刺入陳衍的耳中,也刺進了他心裡。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死死盯住那幾個交談的士人,手指無意識地深深摳進了身下冰冷的泥土裡,指甲縫瞬間被烏黑的泥垢填滿。身體的疼痛遠不及心中的冰冷。
他終於清晰地知道了自己在這亂世中的“身份”——琅琊陳氏,一個顯赫門閥的旁支子弟。一個在家族眼中,價值甚至比不上船上多載幾箱財物的“累贅”。一個被他們親手推入死亡旋渦的棄子。
前路漫漫,風雪載途。家族的門庭早已對他關閉,他唯一的依靠,隻有懷中這個同樣被命運拋棄的嬰兒,和他自己這雙沾滿泥濘、傷痕累累的手。
煉獄之路,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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