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羞辱和刺骨的冰冷並未擊垮陳衍,反而像淬火的冷水,讓他在絕望的泥沼中沉澱出一種近乎麻木的清醒。他抱著氣息奄奄的嬰兒,像一頭受傷的孤狼,在龐大、汙穢、充滿敵意的難民營深處,尋覓著一線生機。
最終,他在一片靠近汙濁水溝、散發著濃重黴味和腐臭氣息的邊緣地帶,發現了一個被遺棄的窩棚。與其說是窩棚,不如說是幾塊朽爛的木板和發黑的草席勉強搭成的三角空間,勉強能遮擋一些寒風和飄落的凍雨。地上是冰冷的爛泥,角落裡甚至能看到凍僵的老鼠屍體。但對此刻的陳衍而言,這已是難得的“庇護所”。
他將嬰兒小心翼翼地放在相對乾燥些的草席上。小家夥的狀況比想象的更糟。小小的身體滾燙如火炭,原本微弱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淺薄,小臉燒得通紅,嘴唇乾裂起皮,連那細若蚊蚋的嗚咽都幾乎消失了。生命之火,正在這冰冷的角落裡飛速流逝。
“不行…不能這樣…”陳衍心如刀絞,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慌攫住了他。饑餓可以忍,寒冷可以扛,屈辱可以吞下,但懷裡這條脆弱的生命,他不能失去!這不僅是一個承諾,更是他在這個冰冷世界唯一的情感維係,是他尚未被絕望完全吞噬的人性證明。
他必須找到藥!還有食物!
食物尚可忍耐,但藥…在這煉獄般的難民營,比黃金還稀缺百倍。
陳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金融分析師那套風險評估和資源分析的本能,在生存的壓力下被重新激活。他仔細回憶著現代知識中關於草藥的點滴,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在窩棚外那片荒蕪、肮臟、被無數人踐踏過的土地上搜尋。任何一點異常的綠色,都可能意味著希望。
一天,兩天…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在營地邊緣一處傾倒汙水的窪地旁,幾簇貼著地皮生長的、不起眼的暗綠色野草吸引了他的注意。葉片肥厚多汁,邊緣帶著細微的鋸齒。記憶深處某個模糊的片段被點亮——是馬齒莧?或者類似的東西?他記得這種生命力頑強的野草,似乎具有清熱解毒、消炎退腫的作用!
這幾乎是他唯一的指望了。
他如同發現了寶藏,不顧汙泥的肮臟,小心翼翼地連根拔起那些野草,在相對乾淨的雪水裡反複搓洗掉汙泥。回到窩棚,他用一塊相對乾淨的石頭,將那些肥厚的葉片和莖稈用力搗爛,擠出渾濁的、帶著青草苦澀氣味的墨綠色汁液。沒有器皿,他就用手指蘸著這微涼的汁液,一點一點、極其耐心地塗抹在嬰兒滾燙的額頭、脖頸、腋窩,最後撬開那乾裂的小嘴,將幾滴最精華的汁液渡了進去。
苦澀的汁液讓嬰兒在昏迷中微微蹙起了眉頭,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哼唧。這細微的反應,卻讓陳衍緊繃的心弦稍稍鬆弛了一絲。
然而,草藥隻是權宜之計。嬰兒需要營養,他自己也需要力氣活下去。
為了換取那一點點維係生命的稀粥和偶爾能得到的、更易消化的食物殘渣,陳衍不得不投身於難民營中最底層、最卑微、也最令人作嘔的工作。
他加入了那些沉默的、如同行屍走肉般的“收屍隊”。每日清晨,當凍斃者的屍體僵硬在窩棚間,他便和幾個同樣麻木的人一起,用破草席或直接用手,將那些冰冷、僵硬的軀體拖拽到營地外指定的亂葬坑。屍體的重量,死亡的冰冷觸感,腐臭的氣息,每一次搬運都像是在地獄的邊緣行走。報酬,往往隻是一碗能照見人影、飄著幾片爛菜葉的稀粥。他會小心翼翼地分出大半,留給窩棚裡那個小小的生命。
他清理營地裡堆積如山的汙穢,忍著翻江倒海的惡心,用簡陋的木鏟將糞便和腐爛的垃圾運走。惡臭幾乎能熏暈人,蒼蠅嗡嗡如雷,皮膚沾染上汙物,帶來刺癢和潛在的危險。報酬同樣微薄得可憐。
他甚至會在守衛相對鬆懈時,冒險溜出營地,去到附近早已被無數波流民搜刮過無數遍的荒蕪田野。像鼴鼠一樣,他用磨尖的木棍或乾脆用雙手,在凍得堅硬的土地上瘋狂挖掘,尋找著可能遺漏的、乾癟的野菜根莖,或者運氣好時,能發現幾個凍僵在地裡的、早已失去水分的野薯塊莖。每一次彎腰,每一次雙手插入冰冷的泥土,每一次麵對荒蕪和死亡的氣息,都像是一把鈍刀,在他心頭刻下更深的印記,讓他對亂世底層百姓那深不見底的絕望,有了切膚入骨的體會。
力量在一點點流逝,手指被磨破,滲出血絲,又在寒風中凍得麻木。身體上的痛苦尚可忍耐,但那無時無刻不在啃噬靈魂的卑微感,卻如同跗骨之蛆。
又是一個寒冷刺骨的深夜。
窩棚外寒風呼嘯,如同冤魂的嗚咽。窩棚內,陳衍疲憊地靠在冰冷、散發著土腥味的牆壁上,身體仿佛散了架。他側耳傾聽著身旁草堆上那微弱卻均勻了許多的呼吸聲——嬰兒的高熱終於退下去一些,呼吸雖然還很輕,但不再那麼急促危險了。那微弱的生命之火,在他用儘一切手段的守護下,似乎暫時穩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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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慶幸和更深疲憊的洪流,瞬間衝垮了他緊繃的神經。他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裡積壓的汙濁和絕望都排出去。
他微微仰起頭,透過窩棚頂幾處破開的縫隙,望向外麵漆黑冰冷的夜空。幾顆寒星在雲層的縫隙裡閃爍著微弱、遙遠的光芒,亙古不變地俯瞰著這片飽受蹂躪的大地。
金融分析師的知識…那些複雜的模型、精密的計算、對財富流動的洞察…在這最原始的生存掙紮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同廢紙。他需要的是能立刻填飽肚子的食物,是能抵禦寒冷的衣物,是能保護自己不被欺淩的力量。
他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自己攤開的雙手上。那曾經翻閱文件、敲擊鍵盤的手,如今布滿了凍瘡、裂口和搬運重物磨出的血泡與厚繭,肮臟不堪,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淨的黑泥。
改變工具?
提高效率?
一個模糊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第一點火星,微弱卻頑強地在他疲憊而混亂的腦海中閃現。
他看著這雙傷痕累累、卻蘊含著力量的手。
看著窩棚角落裡堆積的、被遺忘的破爛農具碎片。
看著外麵那望不到頭的、在絕望中掙紮求生的人群。
在這個依靠最原始體力搏命的世界,如果能稍微改變一下手中的工具,哪怕隻是讓挖掘更省力一點,讓劈砍更鋒利一些…是不是就能多一分活下去的機會?
這念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顆石子,漾開了一圈微小的漣漪。
在這片絕望的泥沼深處,一絲屬於現代靈魂的微光,終於開始艱難地穿透厚重的陰霾,試圖尋找照亮前路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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