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珪端坐於紫檀木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塊暗銀灰色的“良鐵”,冰冷堅硬的觸感透過皮膚,直抵他深沉的思緒。那雙狹長眼眸中精光流轉,將陳衍的懇切、傷痕、以及那些無法解讀卻直覺不凡的“鬼畫符”儘收眼底。老謀深算如他,自然不會輕信一個旁支棄子的一麵之詞。但這塊意外得來的金屬,其展現出的驚人硬度和韌性,卻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塊巨石,在他心中激起驚濤駭浪。
亂世之中,什麼最貴?非金非玉,而是能殺人的利器!精良的武器,意味著更強的武力,更多的土地,更高的地位,更大的話語權!若這年輕人所言非虛,能穩定產出此等“良鐵”…這價值,足以讓琅琊陳氏在江東門閥的傾軋中,多出一份沉甸甸的籌碼!
風險與機遇並存。陳珪瞬間便有了決斷。
“陳衍,”他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沉穩,聽不出喜怒,“你所言之事,匪夷所思。然此‘良鐵’確非俗物。家族,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陳衍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絕處逢生的光芒,心臟狂跳。
“昨夜焚倉之罪,暫不追究。”陳珪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契約,“你將被秘密安置在城外一處僻靜匠坊。陳伯會‘協助’你。”“協助”二字,他說得意味深長,目光掃過垂手侍立的陳伯,後者心領神會地微微頷首。“配給你工匠、物料,命你複原此‘良鐵’煉製之法,並穩定產出。若能成功,過往不究,家族或可予你容身之處,甚至…重用。”
他頓了頓,狹長的眼睛如同鷹隼般牢牢鎖定陳衍,語氣陡然轉寒,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
“若失敗,或此秘法有絲毫外泄…數罪並罰,立斃杖下!絕無寬宥!”
冰冷的宣判,如同懸頂之劍。
“至於那嬰兒…”陳珪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牆壁,看到難民營中那個脆弱的小生命,“可隨那張姓婦人,暫居匠坊左近。陳伯會‘妥善’安置。”這“妥善安置”四字,更是將人質的本質赤裸裸地擺在了台麵。嬰兒和張嬸的性命,成了拴住陳衍最牢固的鎖鏈。
陳衍身體微微一晃,巨大的壓力與一絲微弱的希望交織,讓他幾乎窒息。他彆無選擇,隻能深深低下頭,聲音乾澀:“小人…遵命!定竭儘全力,不負長老所托!”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沉重的枷鎖卸下,換上的是更精密的囚籠。
陳衍連同張嬸和嬰兒,被陳伯秘密帶到了會稽城外一處依山傍水、位置偏僻的陳氏匠作坊。這裡遠離喧囂,守衛森嚴,如同一個封閉的小世界。張嬸和嬰兒被安置在匠坊外一棟簡陋但還算堅固的石屋裡,由陳伯派來的“仆婦”照顧,實則形同軟禁。陳衍每日能看到石屋的炊煙,卻無法輕易靠近,那份牽掛如同無形的絲線,勒得他心頭生疼。
匠坊內,氣氛並不友好。陳伯名義上“協助”,實則嚴密監視著陳衍的一舉一動。配給的工匠多是陳家的世代匠戶,技藝或有,但對這個突然空降、滿身是傷、據說會“妖法”的年輕流民,充滿了懷疑和排斥。材料也有限,陳珪顯然隻願意投入最低的成本來驗證這個“可能”。
陳衍心知肚明。他沒有抱怨,將所有的屈辱、擔憂和壓力都化作了近乎瘋狂的專注。他把自己變成了匠坊的一部分。
他結合模糊的現代記憶和反複的實踐,首先改進焦炭的燒製。不再用那個危險的破陶窯,而是指揮工匠依山挖建更合理的半地下式燜燒窯,嚴格把控木材尤其是竹材)的選擇、堆疊方式和燜燒時間,力求產出更穩定、燃燒值更高的焦炭。
接著是核心——煉爐。他摒棄了之前的小打小鬨,設計了一座結構更合理、利用水流落差驅動簡易水排木質風箱)進行持續鼓風的土高爐。爐體的厚度、風口的傾斜角度、出鐵口的位置…每一個細節他都反複推敲,與經驗最豐富的老鐵匠爭論有時近乎爭吵),然後在實踐中不斷調整。
最艱難的是原料配比和火候掌控。鐵礦砂的品位、焦炭的比例、鼓風的強度、冶煉的時間…任何一個環節的細微偏差,都可能導致失敗。失敗的爐次層出不窮:有時煉出的鐵水如同豆腐渣;有時爐溫過高導致爐壁燒穿;有時冷卻不當,得到的鐵塊脆硬易碎…每一次失敗,都消耗著寶貴的資源,也消磨著工匠們本就稀薄的信任。匠坊的空氣裡,時常飄蕩著鐵腥、焦糊和沮喪的氣息。
陳衍成了匠坊裡最忙碌也最沉默的人。他整日與焦炭、鐵礦、泥漿為伍,臉上身上永遠沾著黑灰,手臂上的燙傷疊著新添的燎泡。他幾乎不眠不休地守在爐旁,眼睛熬得通紅,死死盯著爐火的顏色、聽著鼓風的節奏、嗅著煙氣的味道。他對細節的苛求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原料必須篩得極細,焦炭必須大小均勻,鼓風的節奏必須一絲不苟。稍有差池,他那嘶啞卻異常嚴厲的嗬斥就會響起。
然而,他那近乎偏執的專注、對失敗原因的精準分析哪怕是用笨拙的比喻解釋給工匠聽)、以及偶爾迸發出的奇思妙想比如改進水排結構利用水力更省力、設計更合理的模具),如同水滴石穿,逐漸在工匠們麻木或懷疑的心湖中蕩開了漣漪。尤其是那位姓李的老鐵匠,看著陳衍布滿傷痕的手和布滿血絲卻異常明亮的眼睛,看著他麵對失敗時沉默卻不肯放棄的韌勁,渾濁的老眼中,慢慢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尊重和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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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爐火的明滅中流逝,匠坊外的山野由枯黃悄然染上點點新綠,寒冬的尾巴悄然溜走。
失敗,調整,再失敗,再調整…
不知經曆了多少次令人絕望的熄爐,熬過了多少不眠的夜晚。
終於,在一個春寒料峭的黎明,當第一縷晨曦刺破雲層,灑在匠坊簡陋的屋頂時,那座土高爐的爐口,緩緩流出了與以往截然不同的鐵水!
那鐵水不再是暗紅粘稠,而是呈現出一種熾亮、耀眼的銀白色,流動性極佳,如同熔化的星辰!一股異乎尋常的熱浪伴隨著鐵水奔湧而出,讓所有守候在旁的工匠都屏住了呼吸!
“成了…這次…感覺不一樣!”李老鐵匠聲音顫抖,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抓住身旁的徒弟。
陳衍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他死死盯著那流淌的銀白,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鐵水被小心翼翼地引入特製的砂模。冷卻,脫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