醃肉倉庫的甜腥與油脂仿佛已滲入骨髓。當陳衍被兩個黃麻裹頭的“長生人”拖拽著,穿過陰森甬道,扔進會稽城地牢時,撲麵而來的黴腐與血腥氣,竟讓他麻木的鼻腔感到一絲詭異的“清新”。
地牢深處,並非預想中的囚籠,而是一間巨大的、被火把照得通明的石室。空氣混濁粘稠,混雜著劣質燈油的煙氣、陳年血垢的鏽味,以及一種筆墨特有的、與周遭格格不入的酸澀氣息。
數十張粗糙的木案排開,每張案後都蜷縮著一個身影。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眼神或麻木或驚惶,唯一相同的是手中緊握的毛筆,和案頭堆積如山的竹簡、木牘。筆尖劃過簡牘的沙沙聲,彙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潮音。
“識字?”一個穿著稍整潔、卻同樣額刺“米”字的乾瘦老吏抬起渾濁的眼,鷹爪般的手捏住陳衍的下巴,迫使他張開嘴看了看牙齒,如同評估牲口。
陳衍沉默點頭。
“丙字七案!”老吏甩開他,指向角落一張堆滿簡牘、墨跡未乾的木案,“今日起,錄‘登仙簿’,錯一字,斷一指!”
陳衍被推到案前。案上竹簡墨跡斑斑,最上麵攤開的一卷,赫然以猙獰朱砂寫著標題——《乙未年臘月壬子日登仙名錄》!
他拿起冰冷的毛筆,蘸了蘸渾濁發臭的墨汁。老吏丟給他一卷新的名冊底稿,那是從城內各處搜刮來的戶籍黃冊。
“照此謄錄!姓名、籍貫、年歲、登仙之法,一項不可缺!字跡需工整!”老吏的唾沫星子噴在陳衍臉上。
陳衍強迫自己看向名冊。第一行:
姓名:王李氏
籍貫:會稽山陰
年歲:廿八
登仙之法:血蓮初綻心口剜刃,祭血符幡)
仙使:鬼目道人
登仙時辰:卯時三刻
仙眷:無
冰冷的文字,記錄著一個昨日還在他眼前被開膛破肚的婦人!那絕望的哭嚎仿佛還在耳邊!而“血蓮初綻”四個字,竟被書寫得如此“莊重”,如同某種神聖儀軌!
他顫抖著筆,試圖在空白簡牘上謄寫。墨汁滴落,汙了簡麵。他眼前不斷閃過倉庫裡三叔公的屍體,閃過腸幡在風中拍打的景象。每一筆落下,都像在親手為這些枉死者釘上通往地獄的標簽。
沙沙…沙沙…
周圍的抄寫聲如同無數冤魂的絮語。陳衍瞥見鄰案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抄到“登仙之法:童髓煉丹活取骨髓)”時,渾身劇顫,猛地伏案乾嘔,墨汁染汙了大片簡牘。
“廢物!”監工老吏的鞭子如同毒蛇,瞬間抽在那書生背上,皮開肉綻!“汙了仙錄,你想魂飛魄散嗎?!”書生慘叫一聲,蜷縮在地,被如狼似虎的守衛拖了出去,門外很快傳來淒厲的哀嚎和骨頭斷裂的脆響。
地牢內,抄寫聲更加急促、麻木,如同喪鐘的餘韻。
名冊翻頁。一個名字刺入陳衍眼中:
姓名:趙四娘
籍貫:吳興烏程
年歲:廿二
登仙之法:剖腹取胎活取嬰靈,煉長生丹)
仙使:無腸尊者
登仙時辰:未時正
仙眷:孕八月
孕婦!活取嬰靈!
陳衍的手猛地一抖,毛筆差點脫手。昨夜地窖裡嬰兒青紫的小臉和腹中那微弱的搏動感再次尖銳地刺痛他的神經。他下意識地看向地牢角落——那裡用粗木柵欄隔出幾個狹小的囚室,隱約可見幾個大腹便便的身影蜷縮在乾草堆上,如同待宰的母獸。其中一個年輕婦人似乎感應到目光,抬起蒼白浮腫的臉,絕望的眼神隔著柵欄與陳衍對上,隨即又驚恐地低下頭,死死護住自己高聳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