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如同無數鋼針紮入骨髓。然後是令人窒息的鹹腥灌入口鼻,肺部火燒火燎般的劇痛。
陳衍的意識在黑暗的深淵中沉浮,唯一的知覺是懷中那微弱卻持續的、如同小貓般的啼哭。他猛地嗆咳起來,吐出大口苦澀的海水,沉重的眼皮艱難地掀開一線。
映入眼簾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幾縷鉛雲低垂。身下是粗糙硌人的礫石,帶著海水的濕冷。海浪拍打著不遠處黑色的礁石,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轟響。海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卷起鹹腥的水沫,抽打在臉上。
他…沒死?還活著?
這個認知如同微弱的電流,瞬間激活了他瀕臨熄滅的求生意誌。他掙紮著坐起身,第一時間看向懷中——嬰兒的小臉凍得青紫,嘴唇發白,氣息微弱,但胸膛還在微微起伏,那微弱的哭聲就是生命的證明!巨大的慶幸和更深的恐懼同時攫住了他。
環顧四周,這是一片極其荒涼的海岸線。嶙峋猙獰的黑色礁石如同巨獸的獠牙,拱衛著一小片狹窄的礫石灘。身後是陡峭的、光禿禿的岩石山坡,隻有零星的、被海風摧殘得扭曲變形的灌木頑強地生長在石縫裡。目之所及,除了海天,便是無儘的荒蕪。沒有淡水,沒有食物,沒有人煙。
“阿嚏!”嬰兒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小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哭聲也變得嘶啞斷續。
寒冷和饑餓,是此刻最致命的敵人。
陳衍撕下自己早已破爛不堪、被海水浸透的外袍,用相對乾燥的內襯將嬰兒緊緊包裹,貼在自己同樣冰冷的胸膛上,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傳遞一點微弱的暖意。他掙紮著站起來,雙腿如同灌了鉛,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礫石上,硌得生疼。
必須找到淡水!必須找到食物!否則,他和孩子撐不過兩天!
他沿著海岸線艱難跋涉,目光掃過每一處可能藏有淡水的岩縫、低窪。然而,除了被海浪帶上岸的、散發著腥臭的海藻和死魚,一無所獲。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一點點漫上心頭。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在一處背風、相對乾燥的巨大礁石群後麵,他發現了一個淺淺的凹坑。坑底積著渾濁的雨水,漂浮著枯葉和蟲屍。水是鹹的,帶著濃重的土腥味,但至少…是淡水!他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將水麵上漂浮的雜物撇開,用手捧起一點渾濁的水,自己先嘗了一口。苦澀,帶著怪味,但能喝!
他立刻解下嬰兒,小心翼翼地將水滴進他乾裂的小嘴裡。嬰兒貪婪地吮吸著,雖然被怪味刺激得皺起小眉頭,但總算止住了嘶啞的啼哭。
解決了燃眉之急,食物成了更大的難題。海灘上隻有被海浪衝上來的死魚。那些魚大多已經開始腐爛,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蒼蠅嗡嗡地盤旋其上。陳衍胃裡一陣翻騰。吃這個?在會稽城,“長生人”用人肉乾考驗他的神經;在這荒島上,腐爛的臭魚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選擇?
他看著懷中因饑餓又開始小聲嗚咽的嬰兒,眼神痛苦地掙紮著。最終,生存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走到一條相對“新鮮”隻是腐爛程度稍輕)的海魚旁,強忍著嘔吐的欲望,拔出一直藏在靴筒裡的短匕奪船時留下的)。
他用匕首刮掉魚身上最明顯的腐爛部位,露出裡麵相對完好的魚肉。一股濃烈的腥臭味直衝鼻腔。他閉上眼睛,將一小塊魚肉塞進嘴裡。滑膩、冰涼、帶著無法形容的腐敗鹹腥味瞬間在口腔中炸開!胃部劇烈地痙攣起來,他猛地彎腰乾嘔,卻什麼也吐不出來。
他強迫自己咀嚼,吞咽。如同吞下帶著粘液的冰塊。每一口都是對生理極限的挑戰,都是對尊嚴的踐踏。為了活下去,為了懷中的孩子,他必須咽下去!他麻木地重複著刮肉、吞咽的動作,如同行屍走肉。給嬰兒喂食更困難,他隻能將魚肉搗成極細的糊,混著渾濁的雨水,一點一點喂進去。嬰兒本能地抗拒著這難吃的東西,哭鬨不休。
夜幕降臨,寒冷加倍襲來。陳衍抱著嬰兒,蜷縮在巨大礁石背風的一個淺凹處。他用撿來的枯枝和乾海藻升起一小堆微弱的篝火。火光跳躍,勉強驅散一點寒意,卻驅不散心底的冰冷和無助。嬰兒在懷裡發起了高燒,小臉滾燙,呼吸急促,時而昏睡,時而發出痛苦的囈語。陳衍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隻能緊緊抱著他,徒勞地祈禱。
第二天,嬰兒的高燒稍退,但依舊虛弱。陳衍繼續著刮食腐魚的日子。他在島上搜尋著,希望能找到更多可利用的東西。當他走到島嶼另一側,一片更為陡峭、風蝕嚴重的礁石區時,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屏住了呼吸!
那些原本應該光滑或粗糙的黑色礁石表麵,密密麻麻,刻滿了文字!
不是天然的紋路,而是用尖銳的石塊、甚至是指甲,深深淺淺、歪歪扭扭刻劃上去的字跡!字跡顏色深淺不一,顯然是在不同時間、由不同的人留下的。內容更是觸目驚心:
“會稽王三,年四十,妻離子散,被逼跳海,天師騙我!恨!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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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囡囡,爹娘對不起你…若有來世…”
“琅琊李氏族仆阿福,永世詛咒孫恩!”
“晉安郡陳氏船工,船被焚,葬身於此。天師…惡魔也!”
“長生?笑話!吾軀喂魚蝦,魂靈永困此島!”
“娘!兒先走一步!下輩子…不做人了…”
無數絕望的呐喊,無數血淚的控訴,無數對邪教的詛咒,無數對親人的思念,密密麻麻,層層疊疊,覆蓋了整片巨大的礁石群!這裡,是那些被孫恩逼迫“化仙”的流民,在隨波逐流、僥幸爬上這座孤島後,在臨死前用儘最後力氣留下的墓誌銘!是二十萬冤魂無聲的集體控訴!
陳衍渾身顫抖,指尖冰冷,沿著這些泣血的文字,一塊岩石一塊岩石地看過去。每一個名字,每一句遺言,都像一把鈍刀,切割著他早已傷痕累累的靈魂。他仿佛能看到那些瀕死的人們,在饑餓、寒冷和絕望中,用磨破的手指,用最後的意誌,在冰冷的岩石上刻下對這人世的最後印記。
突然,他的目光死死釘在了一塊相對平整、字跡較新的岩石上。那字跡刻得極深,帶著一種刻骨的悲憤:
“淮北流民張大牛,攜幼子狗兒逃難。孫恩狗賊!焚船逼跳海!兒…狗兒…溺亡…葬身魚腹…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吾苟活至此,亦將斃命…若有神明,開眼看看這人間地獄!張氏絕筆。”
張大牛…狗兒…
張嬸的兒子和孫子!
陳衍如遭雷擊!腦海中瞬間閃過張嬸枯瘦的麵容,閃過她將嬰兒托付給自己時那決絕而哀求的眼神,閃過她在海水中死死抱住“長生人”士兵同歸於儘的背影!她至死都在尋找、在保護的兒子和孫子…原來早已葬身大海!甚至連屍骨都無存!而她的兒子張大牛,在失去孩子後,也如同行屍走肉般漂流至此,在這孤島上刻下血淚控訴,最終同樣化為一具枯骨!
“張嬸…張嬸…”陳衍喉嚨裡發出野獸受傷般的嗚咽,雙腿一軟,重重跪倒在刻滿遺言的礁石前。冰冷的岩石硌著膝蓋,卻抵不過心中那撕裂般的劇痛。他辜負了張嬸的托付,沒能幫她找到親人,甚至…連她的兒子早已慘死的消息都無從告知!巨大的愧疚、悲憤和無力感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淹沒。
他顫抖著伸出手,撫摸著“狗兒…溺亡…葬身魚腹”那幾個字。指尖傳來岩石冰冷的觸感和刻痕的粗糲,仿佛觸摸到了那個未曾謀麵的、叫“狗兒”的孩子冰冷的身體,觸摸到了張大牛刻字時那流儘的血淚!
“啊——!!!”陳衍再也抑製不住,仰天發出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長嘯!嘯聲在荒涼的海島上回蕩,充滿了無儘的悲愴、憤怒和絕望,如同孤狼的哀嚎,又似萬千冤魂的共鳴。
嘯聲未歇,懷中嬰兒似乎被這巨大的悲慟感染,也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啼哭。哭聲在孤寂的海島上空盤旋,與嗚咽的海風、拍岸的驚濤,共同奏響了一曲亂世流民的血淚絕唱。
陳衍跪在刻滿遺書的礁石前,緊緊抱著啼哭的嬰兒,額頭抵著冰冷的“張大牛絕筆”,淚水混合著臉上的鹽漬和海風帶來的水沫,無聲地滑落。
這座荒島,不是避風港,而是一座巨大的、露天的亂葬崗。每一塊岩石,都浸透了流民的血淚。每一道刻痕,都是對那個名為“孫恩”的惡魔,最淒厲的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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