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密林如同巨大的綠色墳墓,每一步都踏在危機邊緣。濃重的硫磺氣味灼燒著喉嚨,崎嶇濕滑的地麵布滿尖銳的火山岩和深不見底的裂隙。遮天蔽日的藤蔓和扭曲的怪樹投下濃重的陰影,更深處傳來不知名野獸的低吼。風雨雖歇,但林間的濕冷更甚,浸透了眾人單薄的衣衫。
陳衍抱著嬰兒,感覺懷中的小生命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動著他的神經。嬰兒的體溫低得嚇人,偶爾發出的嗚咽也細若遊絲。身後,三十個孤兒在趙鐵柱和奴工們的連拖帶拽下艱難前行,孩子們的臉上寫滿了恐懼、疲憊和饑餓,小小的身體在寒冷中瑟瑟發抖,不時被藤蔓絆倒,發出壓抑的啜泣。
“陳先生!這樣下去不行!”趙鐵柱喘著粗氣,手臂上被有毒藤蔓刮出的傷口隱隱發黑發腫,“孩子們撐不住了!得找個地方避避,生點火,看看孩子的傷!”
陳衍停下腳步,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陰森的林莽。他的肩頭被盧循掌力所傷,陣陣悶痛,心中的恨火卻在寒冷和嬰兒的微弱氣息中越燒越旺。突然,他銳利的目光定格在左前方一處被濃密藤蔓和巨大蕨類植物幾乎完全覆蓋的山壁底部——那裡似乎有一道不自然的、人工開鑿的縫隙!
“那邊!”陳衍低喝一聲,用匕首劈開擋路的枝葉荊棘,率先向縫隙走去。
扒開厚重的藤蔓,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狹小洞口顯露出來。一股混合著陳腐、塵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更深沉氣息的味道撲麵而來。洞內一片漆黑,深不見底。
“火把!”趙鐵柱立刻點燃隨身攜帶的鬆脂火把用海盜船上找到的鬆脂和布條製成),橘黃色的光芒驅散了洞口的黑暗,也映照出洞口石壁上模糊的刻痕——一個早已褪色的、屬於北魏商隊的駱駝徽記!
這是一個被遺忘的商隊避難所或臨時倉庫!
趙鐵柱舉著火把,小心地探身進入。陳衍緊隨其後,將嬰兒緊緊護在懷中。火光搖曳,照亮了洞內的景象。
石窟並不大,呈狹長形,顯然隻挖掘了一部分便廢棄了。洞壁上布滿了粗糙的開鑿痕跡。然而,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洞內的景象!
累累白骨!
數十具人類的骸骨,以各種扭曲痛苦的姿態散落在洞窟各處!有的蜷縮在角落,有的匍匐在通向更深處的狹窄甬道口,有的甚至互相糾纏在一起!許多骸骨上還殘留著破爛的北魏服飾碎片和鏽蝕的兵器。地麵上散落著腐朽的貨箱碎片、碎裂的陶罐,以及一些早已失去光澤的銅錢。空氣中彌漫著死亡和絕望的氣息,仿佛時間在這裡凝固,記錄著這支商隊遭遇的滅頂之災——或許是火山噴發?海盜劫掠?亦或是自相殘殺?
“天…”趙鐵柱倒吸一口涼氣。奴工們和孩子們擠在洞口,看著洞內的景象,無不嚇得麵無人色,幾個年幼的孩子直接哭了出來。
陳衍的目光卻越過那些枯骨,落在了洞窟儘頭相對平整的石壁上。那裡,竟殘留著大麵積的、色彩黯淡卻依稀可辨的壁畫!
在搖曳的火光下,壁畫的內容逐漸清晰:畫麵中央,一位麵容慈悲安詳的佛陀風格帶有明顯的北魏早期佛教藝術特征,線條樸拙有力),正平靜地躺在地上。他的身體被一隻巨大的、目露凶光的老虎撕咬著,血肉模糊。佛陀的臉上沒有絲毫痛苦,隻有一種悲憫眾生的平靜。周圍,圍繞著悲痛欲絕的弟子和驚愕的野獸。這是著名的佛本生故事——薩埵太子舍身飼虎!
慈悲?舍身?
看著壁畫上佛陀平靜獻祭自身的場景,再環顧洞窟內那些在絕望和痛苦中死去的商旅枯骨,一股巨大的諷刺感和冰冷的憤怒瞬間席卷了陳衍!
慈悲何在?!舍身換來的是什麼?!是這洞窟中無人收殮的白骨!是盧氏被千刀萬剮的殘軀!是懷中嬰兒垂死的呼吸!是孫恩、盧循那些邪魔依舊在世間猖狂!
“慈悲?哈哈哈…好一個慈悲!”陳衍突然發出一陣嘶啞而癲狂的笑聲,在死寂的洞窟中回蕩,充滿了無儘的悲憤和嘲諷!他指著壁畫上被老虎撕咬的佛陀,聲音如同泣血:“看看!看看這滿洞的屍骨!看看這亂世的人間!你的慈悲在哪裡?!你的舍身又救了誰?!邪魔當道,豺狼橫行!慈悲隻會讓惡人更惡!讓無辜者死得更慘!”
他的精神在連日來的血仇、盧氏之死、嬰兒瀕危和眼前這巨大反差的衝擊下,徹底走到了崩潰的邊緣!胸中那團名為複仇的火焰,焚燒著他所有的理智!
就在這時!
“哇——!”懷中的嬰兒似乎被父親癲狂的笑聲和情緒刺激,發出了一聲異常響亮、充滿了痛苦和驚恐的啼哭!這哭聲在死寂的洞窟中如同驚雷!
嬰兒的哭聲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陳衍心中那壓抑到極致的、毀滅性的閘門!所有的悲憤、仇恨、無力感,在這一刻化作了最原始、最暴戾的衝動!他需要一個宣泄口!一個向這無情天道、向這滿天神佛、向所有吃人邪魔發出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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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死死釘在壁畫上佛陀那慈悲平靜的臉上!這平靜此刻在他眼中,是最大的偽善!是最大的諷刺!
“你要慈悲?你要舍身?”陳衍的聲音低沉如同野獸咆哮,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瘋狂,“好!我成全你!”
他猛地低下頭,張開嘴,用牙齒狠狠咬向自己左手的手腕!劇痛傳來,溫熱的鮮血瞬間湧出!
“陳先生!”趙鐵柱驚駭欲絕,想要上前阻止。
“彆過來!”陳衍厲聲喝止!他抬起頭,臉上沾著自己的血,眼神如同燃燒的鬼火!他不再看任何人,踉蹌著撲到壁畫前,將流血的左手手腕狠狠按在壁畫上佛陀那平靜的麵容上!
嗤——
溫熱的鮮血沾染上冰冷的石壁,發出輕微的聲音。
陳衍用染血的拇指,蘸著自己腕上的鮮血,在佛陀那張慈悲的臉上,狠狠地、瘋狂地塗抹起來!他塗抹掉那平靜的眉眼,塗抹掉那安詳的嘴角!他用血,在佛陀原本的位置,勾勒出一個全新的、猙獰恐怖的輪廓——怒目圓睜!獠牙外露!頭發如火焰般倒豎!手中緊握金剛杵!
他在用血!用自己生命的液體!將象征著慈悲與犧牲的佛陀,強行塗改成了象征著忿怒與降魔的——金剛夜叉明王!
每一筆,都帶著刻骨的仇恨!每一劃,都仿佛在撕裂自己的靈魂!鮮血順著石壁流淌,染紅了佛陀的身體,也浸透了他剛剛描繪的金剛輪廓,讓那忿怒相在搖曳的火光下顯得更加血腥、詭異、充滿毀滅性的力量!
“不要慈悲!不要舍身!”陳衍一邊用血塗抹,一邊發出泣血般的嘶吼,聲音在洞窟中回蕩,如同來自地獄的詛咒,“我要怒目!我要金剛!我要這世間一切邪魔——灰!飛!煙!滅——!!!”
他的手腕血流如注,臉色因失血而迅速蒼白,但他的動作卻越發狂亂,眼神越發熾亮!那由他鮮血繪就的、覆蓋了原畫的忿怒金剛,在斑駁的壁畫和累累白骨的映襯下,散發著一種驚心動魄、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壓!仿佛這尊血繪的惡神,真的要從石壁中掙脫出來,降下滅世的雷霆!
洞窟內一片死寂。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嬰兒微弱的啼哭聲,以及陳衍腕間鮮血滴落在石地上的“嗒…嗒…”聲。趙鐵柱和所有人都被這瘋狂而血腥的一幕震懾得無法動彈,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恐懼和悲涼。
陳衍終於力竭,身體晃了晃,靠著冰冷的石壁緩緩滑坐在地。他抬起鮮血淋漓的手腕,看著石壁上那尊在血與火光影中搖曳的、麵目猙獰的血色金剛,又低頭看了看懷中因失血和寒冷再次陷入昏睡、氣息微弱的嬰兒,臉上露出一絲扭曲而疲憊的笑意。
慈悲無用,唯金剛怒目。他的路,隻剩下血與火。這尊以血繪就的忿怒金剛,便是他靈魂的圖騰,也是他向這亂世發出的、不死不休的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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