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衍幾乎是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才將那條破爛的小船劃到北府軍控製的渡口。船底滲著水,船身滿是海浪拍打和刀劈箭射的痕跡,像一條傷痕累累、掙紮上岸的瀕死之魚。他蜷縮在船艙角落,用一件同樣破爛的麻布袍子,緊緊裹著懷中那個氣息微弱、小臉青紫的嬰兒。孩子已經哭不出聲,隻剩下斷斷續續、如同小貓般的微弱抽噎。
江風卷著肅殺的氣息撲麵而來,遠處北府軍營盤連綿,刁鬥森嚴,旌旗獵獵。那麵熟悉的“劉”字大纛此時應為劉牢之或劉裕的旗幟,但根據曆史,此時劉牢之已降桓玄,劉裕正暗中積蓄力量,此處可模糊處理為北府軍旗)在鉛灰色的天空下顯得格外沉重。對陳衍而言,這營盤既是渺茫的希望,也可能是新的煉獄入口。
“什麼人?!停下!”渡口哨卡,幾個披甲持矛的北府軍士兵厲聲喝問,長矛寒光閃閃地對準了小船。他們的眼神銳利而充滿審視,像鷹隼盯著可疑的獵物。
陳衍掙紮著爬起,動作牽扯到身上尚未愈合的多處傷口,痛得他眼前發黑。他努力挺直佝僂的背脊,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像流民,沙啞著嗓子高喊:“琅琊陳氏子弟,陳衍!有…有重要軍情,求見劉將軍!”他刻意略去了“旁支”二字,在這生死關頭,門閥的姓氏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陳氏子弟?”為首的什長上下打量著陳衍襤褸如乞丐的衣衫,沾滿泥汙血漬的麵孔,還有他懷中那奄奄一息的嬰兒,眼中懷疑之色更濃。“憑證?”
陳衍哪還有憑證?渡口被棄時,所有能證明身份的東西都被搜刮一空。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屈辱和慌亂:“身陷賊營日久,憑證遺失。但我帶來的消息關乎孫恩海島巢穴布防!耽誤了軍機,你們擔待不起!”他隻能孤注一擲,用情報的價值來壓人。
什長猶豫了一下。孫恩之亂是當前頭等大患,任何相關情報都極其敏感。他示意手下看住陳衍,自己快步跑向不遠處一個軍官模樣的隊主稟報。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煎熬。懷中的嬰兒似乎連抽噎的力氣都快沒了,體溫低得嚇人。陳衍的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焦灼萬分。終於,那隊主跟著什長走了過來。隊主身材魁梧,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眼神冷漠如鐵。
“你說你有孫恩海島布防的消息?”隊主的聲音毫無波瀾。
“是!我曾在賊營為…為文書,暗中記下其巢穴、兵力、糧道分布!”陳衍急切地說,同時小心地避免提及更多細節,尤其是那些不堪回首的經曆。
隊主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陳衍的臉,尤其在看到他身上幾處明顯是舊傷未愈的痕跡時,停頓了一下。那些傷痕,有些是在亂軍中掙紮留下的,有些是奴隸營的烙印,每一道都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他與“長生人”的糾葛。
“文書?”隊主嘴角扯出一絲冰冷的弧度,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給妖賊當過狗的人,也配踏進北府軍的營門?誰知道你是不是孫恩派來的奸細,想用假情報亂我軍心?”
“我不是奸細!”陳衍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布,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我親眼目睹孫恩暴行,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這情報千真萬確,隻為助王師剿賊!”他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孩子,仿佛那是他清白的唯一證明。
隊主顯然不為所動。亂世之中,背叛與詐降如家常便飯,一個身份不明、曾在敵營效力的人,天然帶著“汙點”。他冷冷下令:“搜身!把他身上所有東西,包括那孩子,都仔細查驗!”
兩名士兵粗暴地衝上來,不顧陳衍的微弱掙紮,將他按倒在地。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破衣。嬰兒被強行從陳衍懷中奪走,孩子受到驚嚇,發出撕心裂肺卻氣若遊絲的哭嚎。陳衍目眥欲裂,嘶吼著:“孩子!我的孩子!他還病著!彆動他!”
士兵粗暴地翻檢著陳衍的衣物,除了幾塊硬得硌牙的雜糧餅和一些草藥渣滓,一無所獲。但當他們撕開陳衍後背那早已和傷口粘連的破布時,一塊烙印在肩胛骨下方、猙獰扭曲的圖案暴露出來——那是孫恩“長生人”核心成員才會被打上的“登仙符”烙印!雖然陳衍是被迫烙上,此刻卻成了最致命的“罪證”。
“哼!‘登仙符’!”隊主看著那烙印,眼中寒光暴射,最後的疑慮也消失了,隻剩下冰冷的殺意和鄙夷。“果然是個妖賊餘孽!帶走!押赴校場,按律處置!”
“不!那是他們逼我的!我有布防圖!圖在…”陳衍掙紮著想要辯解,但士兵的拳頭和矛杆已經狠狠砸了下來,堵住了他的嘴。他被反剪雙手,像拖死狗一樣拖離了渡口。身後,嬰兒那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哭聲,像一把鈍刀,反複切割著他的心臟。
北府軍校場,寒風卷起沙塵。幾麵褪色的軍旗在旗杆上無力地垂著。一群剛剛操練完畢的士兵被召集起來,圍成一個半圓,眼神冷漠地看著場中被按跪在地的陳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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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軍法的軍司馬或類似軍官)麵無表情地宣布:“人犯陳衍,自稱陳氏子弟,實為妖賊孫恩帳下文書,身負賊寇烙印,攜不明嬰孩,意圖混入我營,行跡可疑,其言難辨真偽。按軍律,凡曾附逆者,鞭刑三十,以儆效尤!念其攜嬰,減為二十鞭!行刑!”
“我有孫恩海島布防圖!在…在我裡衣夾層!”陳衍用儘力氣嘶喊,這是他最後的籌碼。
軍司馬眉頭微皺,示意士兵搜查。果然,從陳衍破爛裡衣的夾縫中,抽出了一卷被油布小心包裹的薄薄皮卷。展開一看,上麵用炭筆密密麻麻畫著海島地形、營寨位置、水寨分布、糧倉標記,甚至標注了部分將領如盧循、徐道覆)的駐地名稱,筆跡雖然潦草,但信息詳儘,絕非憑空捏造。
軍司馬仔細看了幾眼,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但隨即被更深的警惕取代。一個敵營文書,能帶出如此詳儘的布防圖?這本身就更可疑了!是苦肉計?還是陷阱?他揮揮手,讓人將圖收好:“此圖真偽,尚需詳查。刑不可廢!行刑!”
兩名行刑手剝去陳衍的上衣,露出布滿新舊傷痕和那個刺眼烙印的脊背。粗糙的麻繩將他牢牢綁在行刑的木樁上。
“啪!”
浸過水的硬皮鞭撕裂空氣,帶著刺耳的尖嘯,狠狠抽在陳衍的背上。皮開肉綻,一道深紅的血痕瞬間浮現。陳衍身體猛地一弓,牙齒深深咬入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劇痛如同烈火燎原,瞬間吞噬了他的意識邊緣。
“啪!啪!啪!”
鞭子如同毒蛇,一記記落下。每一下都帶走一片皮肉,留下縱橫交錯的血痕。舊傷被撕裂,新傷疊加其上。冷汗、血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從他扭曲的身體上淌下。陳衍的喉嚨裡發出壓抑不住的、野獸般的低吼和嗚咽。他死死咬著牙,不讓自己慘叫出聲,但每一次鞭撻帶來的劇烈抽搐,都暴露著那非人的痛楚。
周圍的北府軍士兵們冷眼旁觀,眼神複雜。有鄙夷,有麻木,有好奇,唯獨沒有同情。一個“妖賊文書”,無論帶來什麼,其身份本身就該受此刑罰。嬰兒的哭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是被嚇暈了?還是…陳衍不敢想,這念頭比背上的鞭子更讓他恐懼和絕望。
恥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他懷揣著用命換來的情報,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投奔王師,得到的不是接納,而是冰冷的繩索和沾血的皮鞭。他獻上的不是功勞,而是“罪證”。什麼琅琊陳氏,什麼獻圖之功,在這軍營森嚴的等級和根深蒂固的成見麵前,脆弱得如同他背上被撕裂的皮膚。
鞭刑終於結束。二十鞭,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陳衍的背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幾乎看不到一塊好肉。他被粗暴地從木樁上解下,像一灘爛泥般癱軟在地,隻有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意識模糊中,他聽到軍司馬冰冷的聲音:
“押入後營囚籠,嚴加看管!待稟明上峰,再行處置!那個孩子…也帶走,找個婆子看看死沒死。”
士兵們像拖拽貨物一樣,將昏迷的陳衍和那個無聲無息的嬰兒拖離了校場。塵土沾染著血跡,在地上拖出兩道長長的、汙穢的痕跡。
寒風依舊,卷起沙塵,覆蓋了地上的血痕,也仿佛要掩埋掉這個剛剛發生的、微不足道的“歸巢”慘劇。北府軍的營盤依舊肅殺,刁鬥聲聲,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隻有那卷染了血的油布皮卷,被軍司馬緊緊攥在手中,預示著風暴並未結束,而陳衍的命運,連同他懷中嬰兒的生死,都沉入了更深的、未知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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