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衍趴在冰冷的囚籠草鋪上,背部的傷口在陰冷潮濕的環境下,如同無數螞蟻在啃噬、在撕咬,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劇痛。二十鞭留下的不僅僅是皮開肉綻的傷痕,更是一種刻入骨髓的恥辱烙印。他不知道自己被關了多久,時間在無休止的疼痛和黑暗中變得模糊。懷中的嬰兒被軍中的婆子抱走照料,生死未卜,這未知的牽掛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比背傷更折磨人。
囚籠的木柵被粗暴地拉開,光線刺得他睜不開眼。
“陳衍!出來!”是那個刀疤隊主冰冷的聲音。
陳衍掙紮著爬起,動作遲緩而僵硬。他被帶到校場一角,那裡聚集著數十個和他一樣衣衫襤褸、神情麻木或惶恐的新麵孔。他們大多是剛收編的降卒、流民中強征的壯丁,還有一些身份可疑、需要“以血明誌”的人。一個身材魁梧、臉上帶著幾道舊疤的幢主低級軍官,統領百人左右)站在前麵,眼神像刀子一樣掃視著這群人。
“聽著!”幢主的聲音沙啞卻極具穿透力,帶著戰場特有的鐵血氣息,“你們這群人,有的從賊營裡爬出來,有的來曆不明,有的就是些沒沾過血的泥腿子!北府軍,不收廢物,更不收懷有二心的狼崽子!想留下這條命,想證明你們不是妖賊的種,就得納‘投名狀’!”
他大手一揮,指向校場另一側。那裡,黑壓壓地跪著上百名被俘的孫恩亂軍士卒和裹挾的流民。他們雙手反綁,衣衫破碎,臉上寫滿了絕望和恐懼。幾個持刀的老兵像驅趕牲口一樣看守著他們。周圍,更多列隊的北府軍士兵冷眼旁觀,眼神裡沒有憐憫,隻有一種司空見慣的漠然和審視。
“這些,都是‘長生人’的餘孽!手上沾滿了我們同袍和百姓的血!”幢主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煽動性的殺氣,“按軍律,附逆妖賊,蠱惑人心,罪不容誅!今日,就是你們這些‘新血’開鋒見紅的日子!每人,去挑一個,砍了!用他們的血,洗清你們身上的汙穢,也告訴所有人,你們現在是誰的兵!”
人群一陣騷動。恐懼像瘟疫一樣在“新血”中蔓延。有人臉色慘白,雙腿發軟;有人眼神躲閃,不敢看向俘虜的方向;也有人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興奮。
陳衍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瞬間沉入冰窟。他經曆過孫恩亂軍的暴行,深知其中許多人的確罪孽深重,但眼前這些跪著的人裡,更多的是眼神麻木、骨瘦如柴的普通流民,他們或許隻是被裹挾、被蠱惑、為了活下去才拿起簡陋的武器。屠殺降俘,尤其是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淨化”,讓他胃裡翻江倒海。
“你!”幢主的目光如同鷹隼,精準地釘在了陳衍身上,顯然對他這個帶著“妖賊文書”烙印的人格外“關照”。“磨蹭什麼?第一個上!讓老子看看,你這‘棄子’到底有沒有點硬骨頭!”
不容拒絕。兩個持矛的士兵上前,粗暴地將一把沉重的環首刀塞進陳衍手中。冰冷的鐵器觸感讓他手臂一沉。刀身還殘留著前一個使用者的血汙和鏽跡。他被推搡著,踉蹌地走向那群跪著的俘虜。
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俘虜們驚恐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如同實質的針,刺得他渾身發麻。求饒聲、壓抑的哭泣聲、絕望的咒罵聲混雜在一起,衝擊著他的耳膜。他看到了老人渾濁眼中的死寂,看到了年輕人因恐懼而扭曲的麵容,看到了婦人緊緊護住懷中的孩子——儘管那孩子早已沒了聲息。
他強迫自己不去看,不去聽。隻想儘快結束這場噩夢。他胡亂地走向外圍一個低垂著頭、身形佝僂的老婦人。她灰白的頭發散亂,破舊的葛布衣上滿是泥汙和乾涸的血跡,雙手因反綁而痛苦地扭曲著。
“就…就她了。”陳衍的聲音乾澀嘶啞,幾乎不像是自己的。
旁邊的老兵咧嘴一笑,帶著殘忍的戲謔:“行啊,小子,挑了個老的。省勁兒!麻利點,照著脖子砍!彆他娘的像個娘們!”
陳衍雙手握緊了冰冷的刀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站在老婦人身後,能清晰地看到她瘦削的肩胛骨在破衣下凸起,感受到她身體因恐懼而無法抑製的顫抖。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凝聚起一絲殺意,一絲讓自己揮下屠刀的力氣。為了活下去,為了那個不知生死的嬰兒,他必須這麼做。這就是亂世的法則,冰冷而血腥。
他高高舉起了環首刀。刀鋒在陰沉的天空下,反射著黯淡而危險的光。周圍的喧囂似乎都遠去了,隻剩下他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聲。
就在這時,或許是感覺到了身後迫近的死亡,那老婦人猛地掙紮了一下,試圖回頭。她沒能完全轉過來,但那張布滿深刻皺紋、汙穢不堪的臉,卻側對著陳衍,露出了小半張麵容。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陳衍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電流般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天靈蓋!
那眉眼!那被苦難和歲月刻蝕得幾乎變形、卻依舊殘留著輪廓的眉眼!還有那因極度恐懼和絕望而微微張開的、乾裂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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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一個被他深埋在記憶最深處、幾乎要被苦難磨滅的麵容,瞬間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淮北,那個在屍臭和寒風中將繈褓塞給他,嘶喊著“胡人來了”後便咽氣的婦人!那個給了他懷中嬰兒生命的婦人!
“轟——!”
陳衍的腦子一片空白。高舉的環首刀仿佛有千鈞重,再也無法落下。他渾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背上的鞭傷在劇烈的心跳下突突地疼,卻遠不及此刻心中翻江倒海的劇痛和荒謬感!
是她?怎麼可能?!
還是僅僅是一個酷似的可憐人?
如果真是她……那自己懷中那個九死一生的嬰兒,此刻正等著他回去的嬰兒……自己現在要親手砍下他親生母親的頭顱?!
“動手啊!廢物!”刀疤隊主的怒喝如同炸雷在耳邊響起。
“砍!砍了這妖婆!”周圍士兵的起哄聲浪般湧來。
老兵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發什麼呆!等老子替你砍嗎?”
陳衍的身體被推得一個趔趄,手中的刀幾乎脫手。他死死盯著老婦人那驚恐絕望、似曾相識的側臉,巨大的衝擊讓他靈魂都在顫抖。他該怎麼辦?揮刀?他如何能揮得下去!不揮?身後的刀矛立刻就會將他刺穿!
就在這千鈞一發、理智與情感瘋狂撕扯的瞬間,老婦人渾濁的眼睛似乎也聚焦到了陳衍臉上。那眼神裡最初的恐懼,竟在看清陳衍麵容儘管同樣汙穢憔悴)的刹那,閃過一絲極其微弱、極其複雜的波動——是難以置信?是深切的悲涼?還是…一絲了然的解脫?她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卻隻發出微弱的、意義不明的氣音。
這個眼神,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陳衍緊繃的神經。
“呃啊——!”
一聲野獸般的、混雜著極度痛苦、憤怒和絕望的嘶吼從陳衍喉嚨深處爆發出來!他全身的力量仿佛都灌注到了雙臂,環首刀帶著淒厲的破空聲,猛地揮下!
然而,刀鋒的目標,卻不是老婦人的脖頸!
“噗嗤!”
沉重的刀鋒狠狠劈進了老婦人身側半尺遠的泥地裡!力量之大,直沒至柄!濺起的泥點混合著腐草,沾了陳衍和老婦人一身。
全場瞬間死寂。
所有起哄聲、催促聲戛然而止。無論是新兵、老兵,還是遠處的幢主和刀疤隊主,都愕然地看著這詭異的一幕。
那老婦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忘記了恐懼,茫然地看著深深嵌入泥地的刀柄,又看向眼前這個麵目扭曲、渾身顫抖、如同從地獄爬出來的年輕人。
陳衍雙手死死握著刀柄,支撐著身體不倒下。他低著頭,劇烈地喘息著,汗水混雜著淚水,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冰冷的泥土上。他不敢再看老婦人一眼,不敢確認,更不敢否認。巨大的荒謬感和負罪感幾乎將他吞噬。他既沒能救她,也沒能“淨化”自己。
“媽的!廢物!孬種!”刀疤隊主最先反應過來,暴怒地衝上前,一腳狠狠踹在陳衍的背上,正中那血肉模糊的鞭傷!
“呃!”陳衍眼前一黑,劇痛讓他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如同被抽掉骨頭的蛇,軟軟地癱倒在冰冷的泥濘裡,臉貼著地麵,正好對著老婦人那雙沾滿泥汙、打著赤腳、布滿裂口和老繭的腳。
幢主臉色鐵青,眼神冰冷地看著趴在地上抽搐的陳衍,又掃了一眼那個茫然無措的老婦人,最後目光落在深深插入泥土的環首刀上。
“拖下去!”幢主的聲音比寒風更冷,“關進水牢!讓他好好‘清醒清醒’!至於這個老東西…”他厭惡地瞥了一眼老婦人,“一起帶走,另行處置!下一個!繼續!”
陳衍像破麻袋一樣被拖走,意識在劇痛和極度的精神衝擊下漸漸模糊。在徹底陷入黑暗前,他最後看到的景象,是那個酷似贈嬰婦人的老婦人,也被粗暴地拽起拖走,她渾濁的目光似乎穿透混亂的人群,最後深深地、複雜地望了他一眼。
冰冷的泥水、背部的劇痛、心中的撕裂感,以及那雙眼睛,構成了他沉入黑暗前最後的煉獄圖景。這“新兵試刀”,他揮了刀,卻斬在了自己心上,也斬斷了他對這“王師”最後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亂世之中,何處不是修羅場?何處不是血染的祭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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