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枷被卸下,脖頸和手腕上留下深紫色的淤痕和破皮的傷口,火辣辣地疼。陳衍被兩個粗壯的軍士押解著,踉蹌穿過營地。清晨的寒風依舊刺骨,但比起死士營那透風的囚籠,已算“仁慈”。他的目的地是軍械司——一個彌漫著硫磺、焦炭和金屬氣息,充斥著叮當敲打聲和爐火咆哮的區域。
他被徑直帶到一個巨大的、冒著滾滾黑煙的炭窯旁。熱浪撲麵而來,與外麵的嚴寒形成冰火兩重天。炭窯附近的地麵覆蓋著厚厚的黑色煤灰,幾座土法高爐矗立在不遠處,爐火熊熊,映照著往來工匠們汗流浹背、被煤灰染黑的臉龐。空氣中飄散著劣質木炭燃燒不完全的嗆人煙味和生鐵熔融的獨特腥氣。
押解的軍士粗暴地將陳衍推搡到炭窯旁一個相對乾淨的木棚前。棚內擺著一張粗糙的木桌,桌後端坐一人。此人約莫四十多歲,身材微胖,穿著比普通軍吏稍好的皮襖,但袖口和前襟也沾滿了油汙和煤灰。他麵皮白淨,一雙小眼睛卻精光四射,帶著商人般的精明和久居上位的倨傲,正慢條斯理地啜飲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肉湯。此人便是掌管此間軍械鍛造的軍械司馬——趙德。
趙德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眼前站著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件需要評估的貨物。他慢悠悠地喝完最後一口湯,才用一方絲帕擦了擦嘴,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落在陳衍身上。
“你就是那個在渡口殺了監軍,放跑妖婦的死囚陳衍?”趙德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壓迫感,“聽說你有活命的本錢?拿出來瞧瞧。若敢消遣本官,就把你填進這炭窯裡,給爐子添把火!”
陳衍強忍著身體的虛弱和內心的屈辱,挺直了佝僂的脊背。他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他從懷中——那件破爛囚衣唯一還算完整的夾層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羊皮卷。羊皮卷邊緣磨損,但看得出被主人極其珍視。他雙手捧起,遞向趙德。
“大人,此乃‘焦炭煉鐵’的完整工藝圖譜及要訣。”陳衍的聲音因寒冷和緊張而有些沙啞,但儘量保持清晰,“此術能大幅提升爐溫,所出之鐵,韌性更佳,雜質更少,遠勝尋常木炭所煉。以此鐵鍛造兵甲,鋒刃更利,甲胄更堅!”
趙德的小眼睛瞬間眯了起來,閃過一絲貪婪的精光,但隨即被更深的猜忌取代。他並未立刻去接,而是對旁邊一個侍立的工匠頭目使了個眼色。那頭目會意,上前一步,從陳衍手中拿過羊皮卷,展開鋪在趙德麵前的木桌上。
羊皮卷上用炭筆清晰地繪製著窯爐結構、燜燒流程、焦炭性狀描述,以及關鍵的配料比例、火候控製要點。圖文並茂,條理清晰,顯然並非倉促杜撰。趙德雖非頂尖工匠,但浸淫此道多年,一眼便看出其中所述,確實顛覆了現有的木炭冶鐵之法,價值非凡!
“焦炭?”趙德的手指敲打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目光銳利地刺向陳衍,“此物聞所未聞。你如何證明此圖非是虛妄?又焉知這不是南邊指桓玄)或者妖賊餘孽設下的圈套,想毀我北府軍械根本?”
他的懷疑並非全無道理。亂世之中,細作橫行,軍械重地,容不得半點閃失。尤其涉及從未聽聞的新法,風險更大。
“大人明鑒。”陳衍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焦躁,他知道必須通過這道考驗,“此術絕非虛妄。小人曾在琅琊陳氏匠坊以此法煉出良鐵,陳珪長老可作證…雖然後來…”他頓了一下,隱去了庫房爆炸之事,“至於證明,大人可命人依圖建一小窯,取少量煤石試燒。焦炭性狀獨特,色黑多孔,質輕而硬,敲擊聲脆,燃燒時火焰發白熾熱,無煙或少煙,與木炭迥異,一試便知!”
“哼,說得輕巧!”趙德冷笑一聲,眼中算計的光芒更盛,“建窯試燒?耗時耗力!若你圖中所載有誤,導致爐毀人傷,甚至…炸了爐子…”他故意拖長了語調,目光掃過旁邊一座冒著黑煙的高爐。曆史上,冶鐵爐因溫度失控、爐料配比不當或結構缺陷而發生爆炸崩裂的事故並不罕見,每一次都是慘劇。“這責任,你擔得起嗎?還是說,你想借此機會,製造混亂,圖謀不軌?”
“小人不敢!”陳衍心頭一凜,立刻跪下儘管屈辱,但這是必要的姿態),“小人獻此圖,隻為戴罪立功,求一條生路,絕無二心!此圖所載,乃小人親身驗證多次所得,關鍵處絕無虛假!大人若不信,可命工匠頭領細看圖中所注‘火眼觀察法’與‘泄壓孔設置’,皆是預防爐溫失控、避免爐爆的關鍵!大人可尋經驗老道的匠師詳加詢問,便知其中奧妙!”
陳衍的回答不卑不亢,點出了預防爐爆的關鍵設計,顯得有理有據。趙德的小眼睛在陳衍臉上和羊皮卷上來回掃視,似乎在權衡利弊。羊皮卷上的技術價值巨大,一旦成功,將是潑天的功勞,足以讓他更上一層樓。但風險也確實存在。眼前這個死囚,眼神深處雖有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不像在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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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在灼熱的炭窯旁蔓延,隻有爐火呼呼的燃燒聲和遠處叮當的鍛打聲。
“好!”趙德終於下定了決心,一拍桌子,“本官就給你一個機會!王鐵頭!”他喚過那個工匠頭目,“你帶幾個可靠的人,按此圖,就在這炭窯旁邊,立刻給我壘一個最小的試驗窯!嚴格按照圖上標注的尺寸和那個…那個什麼泄壓孔!用最差的煤石試燒!全程給本官盯緊了!若有半點差池…”他陰冷的目光再次掃向陳衍,“你知道後果!”
王鐵頭領命,立刻帶人忙活起來。試驗窯很小,不過半人高,在熟練工匠手下很快壘好。劣質的煤石被小心填入,點燃。陳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儘管他對自己的技術有把握,但這畢竟是決定生死的時刻。他強撐著站在一旁,仔細觀察著火候,忍不住低聲提醒:“王頭兒,注意看火眼顏色,發白轉亮時需控風…”
趙德端坐不動,看似悠閒地喝著親兵重新端上的熱湯,但眼角餘光卻死死盯著那小小的試驗窯。
時間一點點過去。窯內火焰的顏色果然如陳衍所述,逐漸由紅轉黃,最後呈現出一種熾烈的白色,溫度明顯高於旁邊的木炭窯。更關鍵的是,煙氣變得極其稀少!當王鐵頭小心扒開窯口,用鐵鉤勾出一塊冷卻後的黑色塊狀物時,所有圍觀的工匠都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那東西烏黑發亮,布滿蜂窩般的孔隙,拿在手裡比同等大小的木炭輕許多,敲擊時發出清脆的“當當”聲!正是陳衍所描述的焦炭!
“成了!大人!真…真成了!”王鐵頭捧著那塊焦炭,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他是老匠人,自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更高的爐溫,更少的雜質,更好的鐵!
趙德放下湯碗,站起身,走到試驗窯旁,拿起那塊焦炭仔細端詳,又看了看窯內燃燒的情況,臉上終於露出了滿意的、貪婪的笑容。他轉向陳衍,眼中已無殺意,隻剩下赤裸裸的攫取。
“陳衍,你這項手藝,確實有點意思。”趙德踱回木桌後,重新坐下,手指敲著那份羊皮卷,“獻圖有功,按律可免你一死。”
陳衍心中剛升起一絲希望,趙德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如墜冰窟。
“不過嘛…”趙德拉長了語調,“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畢竟身負重罪,殺了監軍,放了妖婦,這北府大營豈能容你隨意行走?況且,這冶鐵新法,關係重大,若讓你帶著這秘密離開,或是傳了出去…”
陳衍的心沉了下去,知道對方要獅子大開口了。
“這樣吧,”趙德仿佛做出了一個“巨大”的讓步,“念在你獻術有功,本官特準你戴罪留營效力。給你個什長的位置,統領…嗯,就編入‘穢營’吧,那裡正缺個管事的。不過,你得簽下這份‘效死契’!”
趙德從桌下抽出一張早已準備好的粗糙麻紙,上麵用濃墨寫著幾行字:
罪卒陳衍,蒙軍械司馬趙德大人恩典,赦免死罪,委以什長之職。自今日起,需儘心竭力,獻其所能,專司冶鐵造械之事。三年之內,唯趙司馬之命是從,不得擅離軍營,不得泄露所掌技藝分毫。若有違背,或技藝有失,則立斬不赦,其親眷子嗣,亦沒為官奴,永世不得脫籍!
立契人:__________
見證:軍械司
最後那個“其親眷子嗣,亦沒為官奴”的字眼,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陳衍的心上!趙德不僅要用他,還要用那個在軍醫營裡生死未卜的孩子,作為永遠勒在他脖子上的絞索!
陳衍的拳頭在袖中死死攥緊,指甲再次刺入掌心。憤怒、屈辱、絕望交織翻湧。但他沒有選擇。為了活命,為了孩子,他必須簽下這份賣身契。
“小人…遵命!”陳衍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帶著無儘的苦澀。他顫抖著手,接過親兵遞來的筆筆杆冰涼),在那份如同枷鎖的麻紙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陳衍。字跡歪斜,力透紙背,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看著陳衍簽下名字,趙德滿意地笑了,小心地將羊皮卷收進自己懷裡,仿佛收下了一座金山。他揮揮手,像打發一件工具:“王鐵頭,帶他去‘穢營’報到!以後他就歸你節製,專門負責焦炭燒製和協助新法煉鐵!若有差池,唯你是問!”
王鐵頭應了一聲,看向陳衍的眼神複雜,既有對新技術的敬畏,也有一絲對落入趙德掌中之物的憐憫。“陳什長,跟我來吧。”
陳衍默默跟在王鐵頭身後,離開了依舊灼熱的炭窯區域。身後是趙德誌得意滿的笑聲和工匠們對新燃料的議論聲。他抬起頭,望著鉛灰色的天空,寒風卷著煤灰撲打在臉上。
什長?
“穢營”?
三年效死契?
還有那柄懸在孩子頭頂的“官奴”之劍…
他掙脫了死士營的木枷和填壕溝的命運,卻又給自己套上了一副更加沉重、更加無形的枷鎖。前路,依舊是一片泥濘與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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