穢營什的窩棚依舊汙穢破敗,但氣氛卻悄然改變。陳衍那日在分粥時展現出的手段和對劉鐘的不卑不亢,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蕩開了些許漣漪。雖然這群老弱殘兵依舊沉默寡言,但看向陳衍的眼神裡,少了幾分徹底的麻木和敵意,多了幾分複雜和一絲微弱的、名為“服從”的東西。刀疤獨臂的老魏陳衍後來得知他叫魏大勇,曾是邊軍悍卒,因傷被棄)成了他沉默的副手,用僅存的左手,也能將那些少年指揮得團團轉。
他們的工作,被趙德和王鐵頭毫不留情地壓在了炭窯和鍛造場的苦役上。其中一項核心任務,就是修複堆積如山的、從桓玄軍此時桓玄已篡位稱帝)手中繳獲或遺棄的破損甲胄兵器。這些裝備大多鏽蝕嚴重、甲片散落、刀劍卷刃,如同廢鐵。
此刻,陳衍正帶著穢營什的幾個手腳還算利索的人主要是少年和魏大勇),在一座使用焦炭的改良型小炒鋼爐旁忙碌。爐火被焦炭催發得異常旺盛,白熾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爐溫遠超以往的木炭爐。
“加料!快!”陳衍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煤灰,緊盯著爐內鐵水的顏色。幾個少年合力抬起一筐破碎生鐵塊和鏽蝕甲片,倒入爐中。
“鼓風!加力!”魏大勇用獨臂奮力拉動風箱連杆,脖頸上青筋暴起。巨大的風箱發出沉悶的咆哮,將更多的空氣送入爐膛。
鐵塊在熾熱中迅速熔化、沸騰。陳衍看準時機,抓起一根前端包鐵的長柳木棍炒鋼用“攪拌棍”),探入爐內翻滾的暗紅色鐵水中,開始用力地、快速地攪拌、翻炒!這是改良漢代“炒鋼法”的關鍵——利用焦炭的高溫,加速生鐵中碳的氧化脫除過程。
“滋滋滋…”鐵水在攪拌下劇烈翻騰,火星四濺,發出刺耳的聲音。每一次攪動,都帶起更多的雜質和熔渣浮上表麵。陳衍全神貫注,手臂肌肉賁張,汗水剛流下就被爐火烤乾。他依靠著原主殘留的冶鐵經驗和現代知識中對脫碳反應的理解,努力控製著攪拌的節奏和力度。
“顏色變了!快看!”一個眼尖的少年驚呼。隻見爐中鐵水的顏色,正從暗紅逐漸向更亮、更活躍的黃白色轉變!
“就是現在!起渣!”陳衍大吼一聲,用長棍將浮在表麵的、粘稠如粥的熔渣迅速扒出爐口。扒渣後,爐內的鐵水明顯變得更加純淨、流動性更好,顏色也更接近熟鐵或低碳鋼應有的狀態。
“出鋼!”陳衍下令。王鐵頭派來“協助”實為監視)的工匠熟練地操作,將爐內初步脫碳的鋼水或稱“炒鋼”)傾倒入準備好的條形模具中,形成粗糙的鋼錠。
“成了!陳什長!這爐溫,這脫碳速度…比木炭爐快了一倍不止!”連那個監視的工匠也忍不住驚歎。他看著冷卻後鋼錠那致密的斷麵和不同於生鐵的色澤,眼中充滿了震撼。
陳衍微微喘息,臉上卻無多少喜色。這隻是第一步。焦炭提供了可能,但要將這些粗鋼變成可用的武器鎧甲,還需要更精細的加工。
他們的下一個任務,是修複一批損壞嚴重的“筒袖鎧”。這是當時精良的重型紮甲,由大量長方形鐵甲片用皮繩編綴而成,覆蓋軀乾和手臂筒袖)。眼前這批鎧甲,甲片大多鏽蝕、變形甚至斷裂,皮繩腐朽,幾乎成了一堆廢鐵。
“這…這怎麼修?全是鏽疙瘩!”一個少年拿起一塊布滿紅褐色鏽跡、邊緣卷曲的甲片,愁眉苦臉。
陳衍拿起一塊嚴重變形、布滿坑窪的甲片,仔細觀察其材質和損壞程度。他走到一處相對僻靜的鍛造砧鐵旁,對魏大勇道:“老魏,生火,要小火,慢熱。”
魏大勇依言,在旁邊的鍛爐裡升起一小堆炭火,控製著溫度。
陳衍將那塊扭曲的甲片小心地放入火中,慢慢加熱,直到其呈現暗紅色約700800度,未到熔點,避免燒毀)。然後迅速用鐵鉗夾出,放在砧鐵上。
他沒有立刻用大錘猛砸矯正,而是拿起一把分量相對較輕、但錘頭光滑的平錘。“看好。”他對圍攏過來的少年們說,“這叫‘冷鍛’其實是溫鍛),溫度不能太高,力道要均勻,落點要準。”
他全神貫注,錘頭如同雨點般落下,卻異常精準。每一錘都落在甲片變形凸起或需要延展的部位,力道由輕到重,節奏分明。他並非蠻力硬砸,而是利用金屬在特定溫度下的塑性和錘擊的應力,一點點地將扭曲的甲片敲打平複,將卷曲的邊緣展平,甚至將一些細小的坑窪也錘打得相對平整。整個過程,如同在給鐵片做精密的“按摩”。
甲片在錘擊下逐漸恢複平整,雖然依舊能看到鏽蝕的痕跡和錘打的印痕,但形狀已基本複原。陳衍將其投入旁邊早已準備好的一桶特殊淬火液中——那是他根據經驗,用動物油脂豬油、牛油)、少量鹽水和水,按特定比例混合熬製的複合淬火介質。這是他結合現代知識對傳統淬火工藝的優化,旨在平衡硬度和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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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一股濃烈的藍煙和刺鼻的氣味騰起。甲片在淬火液中劇烈冷卻。片刻後,陳衍將其撈出,用布擦乾。原本鏽跡斑斑、扭曲不堪的甲片,此刻雖然依舊陳舊,卻已恢複了平整和基本的強度,敲擊時聲音清脆,帶著一種內斂的堅韌感。
“神了!”少年們看得目瞪口呆。他們從未見過如此“溫柔”又有效的修複方式。魏大勇看著陳衍的眼神,也充滿了凝重和一絲欽佩。這手法,絕非普通鐵匠能掌握。
陳衍將修複好的甲片交給一個手巧的少年:“用新處理的皮繩,按原來的編綴法,小心穿好。”少年接過甲片,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開始工作。
就在穢營什眾人沉浸在這項看似“不可能”的修複任務中,並因陳衍展現的技藝而稍感振奮時,一個冷厲的聲音如同寒風般刮來:
“誰給你們的膽子?!竟敢私造重甲?!”
眾人悚然一驚,循聲望去。隻見一隊盔明甲亮、氣勢肅殺的親兵簇擁著一位頂盔摜甲的將軍,大步流星地闖入了鍛造場。為首之人,麵容剛毅,眼神銳利如鷹,腰間佩刀,正是劉裕麾下心腹大將,以治軍嚴苛聞名的何無忌!
何無忌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瞬間就鎖定了穢營什正在修複的那幾領筒袖鎧,更精準地鎖定了鎧甲上剛剛被陳衍用“冷鍛”法修複、編綴上去的甲片!那些甲片,在陳衍的精心修複下,雖然去除了嚴重的變形,但為了彌補鏽蝕造成的厚度損失和增強強度,他在鍛打時下意識地進行了輕微的延展加厚處理,並且采用了更加致密的雙層疊壓編綴方式在原有破損處疊加一小塊新鍛打的薄甲片加固)!
在何無忌這種經驗豐富的將領眼中,這些修複過的部位,甲片的厚度和疊壓方式,明顯超出了普通士卒筒袖鎧的製式規格!更接近將官鎧的標準!
“拿下!”何無忌根本不聽解釋,厲聲下令。他身後的親兵如狼似虎地撲上前,不由分說就將正在編綴鎧甲的少年踹倒在地,將幾領修複到一半的筒袖鎧粗暴地搶奪過來,捧到何無忌麵前。
“大人!冤枉!”陳衍急忙上前一步,擋在驚惶的少年們身前,試圖解釋,“我等奉軍械司馬趙德大人之命,修複桓玄軍遺棄的殘甲!這些甲片因鏽蝕損壞嚴重,卑職隻是儘力修複,絕無私造重甲之心!您看,這些甲片本身還是舊甲…”
“修複?”何無忌拿起一塊明顯加厚疊壓的甲片,用手指敲了敲,又看了看那獨特的編綴方式,臉上寒意更盛,“好一個‘修複’!這厚度,這疊壓手法,分明是逾製!誰給你的權力擅自更改甲胄製式?說!是誰指使你的?!是趙德?還是你包藏禍心,想私蓄重甲,圖謀不軌?!”他最後一句,聲如雷霆,目光如電,直刺陳衍,強大的威壓讓周圍的工匠和穢營士兵都瑟瑟發抖。
私蓄重甲,圖謀不軌!這在軍中,是足以抄家滅族的大罪!
陳衍的心沉到了穀底。他知道,自己無意中對工藝的追求和對強度的執著,在這個等級森嚴、規矩大如天的軍營裡,觸碰了最敏感的禁區!趙德?他絕不會承認,隻會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解釋工藝的必要性?在何無忌的盛怒和固有的偏見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般從何無忌身上散發出來。親兵們的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鍛造場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風箱的喘息和爐火的劈啪聲。穢營什的眾人麵如死灰,魏大勇的獨臂也按在了腰間的短刀上,眼神決絕。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清朗中帶著沉穩的聲音響起:
“何將軍息怒!此事,或許是個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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