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依舊料峭,但京口城外的空氣裡,已隱隱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躁動。陳衍的左腳被簡陋的木板和布條緊緊固定著,每一次拄著粗糙木拐挪動,斷骨處都傳來鑽心的刺痛,額角被桌角撞破的傷口結著暗紅的痂,提醒著那夜的背叛與屈辱。然而,他眼中的火焰非但未被澆滅,反而在劇痛和絕境的淬煉下,燒得更加幽深熾烈。
桓玄使臣拿走了偽造的賬簿,王鐵頭成了庫房的新“忠犬”,陳衍和他的“穢營”被徹底排擠出軍械司的核心區域。監視的目光無處不在,尤其是那個諂媚的馬司馬,幾乎像陰魂一樣盯著他。資源,尤其是鐵料,被卡得死死的。私鑄鎧甲的計劃眼看就要胎死腹中。
絕境中,唯一的好消息是,劉裕利用桓玄急於粉飾太平、修繕建康周邊“名勝”以彰顯新朝氣象的心理,爭取到了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任務:修繕京口郊外那座早已荒廢、隻剩斷壁殘垣的前朝行宮遺址。名義上,是為了“彰顯皇家威儀,供楚帝巡幸”。
這,成了陳衍唯一的生機。
行宮遺址位於一片荒僻的山坳。地表,幾根巨大的石柱歪斜矗立,雕刻著模糊的蟠龍紋,殿基上雜草叢生,碎瓦遍地。而在不為人知的地下,依山勢挖掘、又被歲月掩埋的,是前朝修建行宮時留下的龐大磚窯群!這些窯洞大部分已經坍塌淤塞,但核心區域,幾條深邃的主窯道和幾個結構相對完好的大窯室,如同沉睡的巨獸,深藏於地底。
陳衍拄著拐,在劉鐘劉裕族弟,負責此次“修繕”的明麵負責人)的掩護下,由幾個絕對心腹的“穢營”老卒攙扶著,艱難地深入這黑暗潮濕的地下世界。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黴味和陳年草木灰的氣息。火把的光芒搖曳,照亮了布滿蛛網的弧形窯頂和厚重堅實的窯壁。
“就是這裡了!”劉鐘的聲音在空曠的窯洞中帶著回響,他指著一片相對乾燥、空間巨大的聯排窯室,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陳什長,你看,這些前朝大窯,結構堅固,通風口猶在,稍加整飭,就是絕佳的…‘工坊’!”
陳衍忍著腳痛,仔細勘察。窯壁由厚重的耐火磚砌成,曆經百年依然堅固;主煙道雖然部分堵塞,但疏通後足以排出廢氣;更妙的是,地下深處有細微的水聲傳來——附近有地下暗河!這意味著可以利用水力驅動鼓風設備!
“天助我也!”陳衍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沙啞,連日來的陰鬱被這地下空間點燃,“十二座!就按我之前畫的圖樣,就在這裡,砌十二座焦炭爐!要快,要隱蔽!”
一場與時間賽跑、在敵人眼皮底下進行的龐大地下工程,悄然啟動。
地表:一場精心編排的“修繕”鬨劇上演。
數百名征召來的民夫和部分“穢營”士卒,在劉鐘的指揮下,熱火朝天地清理著地表廢墟的碎石瓦礫,搬運著粗糙的木料和石料。
叮叮當當的鑿石聲、號子聲、監工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營造出一片繁忙景象。
馬司馬帶著桓玄的眼線不時來巡視,看到的隻是民夫們在“修複”一段無關緊要的宮牆地基,或者在搭建幾座象征性的、粗糙的亭台框架。真正的核心區域——通往地下窯群的幾個隱秘入口,被巧妙地用堆積如山的“建築廢料”和臨時搭建的工棚掩蓋得嚴嚴實實。
地下:則是另一番驚心動魄的景象。
陳衍成了地底的總工程師和監工。他無法長時間站立,便讓人用木板和草墊在乾燥的角落搭了個簡陋的“指揮所”。他坐在那裡,借著昏暗的油燈和火把的光亮,攤開用炭筆畫在粗麻布上的爐體結構圖,嘶啞著嗓子指揮。
最核心、最可靠的一批“穢營”老卒和匠人多是經曆過生死、對劉裕絕對忠誠,或被陳衍技術折服的人),如同鼴鼠般在地下奮力工作。
砌爐:按照陳衍改良的設計圖爐膛更深、更傾斜,煙道更曲折以延長熱交換),他們利用從地表“修繕”工地“合理損耗”下來的青磚、耐火黏土以修繕宮牆需要為名購入),混合著地下挖掘出的特殊膠泥,開始砌築巨大的焦炭熔爐。十二座爐子,如同十二頭蟄伏的鋼鐵巨獸,在幽深的地底逐漸顯露出猙獰的輪廓。沉重的敲打聲、磚石摩擦聲在密閉的地下空間回蕩,被厚實的土層和地表嘈雜的“修繕”噪音完美掩蓋。
疏通與改造:另一隊人奮力疏通著主煙道,將廢氣引向遠處更隱蔽的出口。同時,利用暗河水源,陳衍指導他們建造簡易的水力翻車類似水車),通過木製齒輪和皮帶傳動,連接到巨大的皮橐風箱)上,為未來的熔爐提供持續、強勁的鼓風。水流潺潺,驅動著木輪,成為這黑暗世界裡唯一悅耳的生機。
“龍脈哀鳴”:一次在挖掘爐基深坑時,鐵鎬意外鑿穿了地下一個巨大的空腔,發出沉悶悠長的回響,如同地底巨龍的歎息。這聲音甚至隱隱傳到了地表!正在巡視的馬司馬和桓玄眼線悚然一驚,疑神疑鬼地望向腳下。劉鐘反應極快,立刻大聲訓斥幾個正在搬運石料的民夫:“混賬!叫你們小心!又碰塌了前朝的地宮?驚擾了龍脈,你們有幾個腦袋!”他轉向驚疑不定的馬司馬,壓低聲音,煞有介事地說:“馬大人有所不知,此地相傳乃前朝龍興之地,地宮深埋,常有異響,謂之‘龍脈哀鳴’,不祥之兆啊…看來修繕此地,還需多備香燭祭品,安撫地靈才是…”一番神鬼之說,竟成功地將這危險的“噪音”解釋為神秘現象,反而讓桓玄的人更加不敢深究地底,隻催促加快地表“修繕”以鎮壓“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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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環境極其惡劣。空氣汙濁悶熱尤其砌爐點火後),粉塵彌漫。陳衍的斷腳在這種環境下恢複得更慢,劇痛和可能的感染時刻威脅著他。他常常痛得臉色慘白,冷汗浸透單衣,卻咬緊牙關,拒絕離開。
他依靠拐杖或由人攙扶,艱難地在各個爐位間移動,檢查砌築角度、測量尺寸、指導關鍵節點的施工。油燈的油煙熏得他雙眼通紅,咳嗽不止。
資源依然緊張。每一塊合格的耐火磚、每一袋黏土、每一根用於傳動機構的木材,都需要絞儘腦汁,通過地表“修繕”的龐大消耗進行掩護和夾帶。劉鐘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在地表與馬司馬等人周旋。
信任的考驗:王鐵頭的背叛陰影仍在。地下的每個人,既是戰友,也可能是潛在的威脅。陳衍的目光變得更加銳利和審慎,每一個指令都經過深思熟慮。
當第一座焦炭爐的主體在幽暗的地底巍然矗立,厚重的磚石泛著冷硬的光澤時;當暗河的水流成功驅動起翻車,巨大的皮橐發出低沉有力的“呼…呼…”鼓風聲時;當地表“修繕”的噪音完美地掩蓋了地下最後一道磚縫被抹平的聲音時…
陳衍拄著拐,站在爐前,感受著那來自水力和人類智慧驅動的、預示著毀滅與新生的風。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映照著跳動的火把光芒,也燃燒著十二座尚未點燃的爐膛所蘊含的、足以焚儘舊時代的熊熊烈焰。
地火已潛藏,隻待引燃之機。這深埋於荒蕪行宮之下的十二座熔爐,不僅是鑄造鎧甲的火源,更是點燃一場席卷天下燎原之火的火種。陳衍以斷骨支撐著身軀,在這不見天日的地底,為即將到來的裂天之戰,鑄造著最冰冷的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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