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的血，似乎染紅了這個冬天最後的底色。鍛造點的匠人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壓抑的沉默中，連爐火的劈啪聲都顯得沉重。而在這片悲愴之外，孤兒營的孩子們，正默默承受著嚴冬最無情的鞭撻。
窩棚區彌漫著劣質柴煙、黴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病弱孩童的酸腐氣息。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蜷縮在鋪著薄薄稻草的泥地上，相互依偎取暖。寒風從窩棚千瘡百孔的縫隙中灌入，如同冰冷的刀子。
凍瘡，成了孩子們共同的噩夢。
小石頭的手紅腫得像發麵饅頭，指關節處裂開了幾道深可見肉的血口子，稍微一動就疼得他齜牙咧嘴。
二丫的耳朵生了凍瘡，又紅又腫，頂端已經潰爛流膿，黏在臟汙的頭發上，稍微觸碰就鑽心地疼，她隻能歪著頭睡覺。
最小的狗娃，腳趾凍得發黑，腫得穿不進那雙露著腳趾的破草鞋，隻能整天縮在角落裡，抱著自己冰冷的腳丫無聲地流淚。
更多孩子的臉上、手上、腳後跟，布滿了紫紅色的腫塊，又癢又痛，撓破了就流黃水，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結痂，又再次被凍裂。
窩棚裡壓抑著低低的啜泣聲和因痛癢難耐而發出的細微呻吟。負責照看的張嬸，眼睛紅腫，用凍裂的手笨拙地給一個孩子潰爛的凍瘡塗抹著僅剩的一點、氣味刺鼻的劣質草藥膏，但那點藥膏無異於杯水車薪。
陳衍拄著拐，掀開破草簾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刺鼻的氣味和孩子們痛苦蜷縮的身影，如同重錘砸在他的心上。老魏的血跡仿佛還在眼前，而眼前這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備受折磨的幼小生命，更是讓他感到一種窒息般的無力。他能為老魏複仇，卻難以溫暖這些孩子凍傷的皮肉。
他的目光掃過窩棚角落堆放的、用來生火取暖的劣質木炭，又掃過孩子們單薄破舊、沾滿汙漬的麻布衣服。一個念頭，帶著辛酸，也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在他心中升起。
“孩子們，”陳衍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些，“都過來，圍到火堆邊上來。”
孩子們怯生生地抬起頭，看著這個平日裡雖然嚴肅、但總會給他們帶點吃食的“陳什長”，慢慢挪動著凍僵的身體，圍攏到那堆散發著微弱熱量的炭火旁。
陳衍沒有拿出珍貴的藥膏他也沒有），而是從炭灰堆裡抓起一把細膩、冰涼的黑灰。他走到小石頭身後，蹲下身不顧腳傷疼痛），用儘量輕柔的動作，掀開了小石頭背上那件破麻衣的後擺。
“嘶…”冰冷的空氣和動作觸碰到背上的凍瘡，小石頭疼得一哆嗦。
“彆怕，忍一下。”陳衍的聲音低沉而溫和。他用手指蘸著冰涼的炭灰，小心翼翼地、均勻地塗抹在小石頭後背生了凍瘡的紅腫區域。炭灰細膩的粉末覆蓋在紅腫潰爛的皮膚上，帶來一種奇異的、冰涼的安撫感，那刺骨的瘙癢似乎真的減輕了一些。
“炭灰…能吸濕氣，止點癢…”陳衍一邊塗抹，一邊解釋，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地安慰，“彆去撓，撓破了更麻煩…”
小石頭咬著牙，感受著背上那冰涼粉末帶來的短暫舒緩，緊繃的身體慢慢放鬆了一些。
塗完了後背的凍瘡，陳衍的手指卻沒有停。他蘸著炭灰，在小石頭瘦骨嶙峋、布滿凍瘡和汙垢的後背上，開始勾勒、描繪。
粗糙的手指劃過冰冷的皮膚，留下黝黑的痕跡。一個簡單的、帶著弧度的輪廓出現，接著是幾道交錯的線條…漸漸地，一副雖然粗糙、卻清晰可辨的——胸甲輪廓，在炭灰的塗抹下，呈現在了小石頭的後背上！
孩子們都看呆了，忘記了身上的痛癢，好奇地圍攏過來。
“陳什長…這…這是什麼？”小石頭扭著頭，想看清自己背上被畫了什麼。
“是鎧甲。”陳衍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護住後背的鎧甲。”
他畫完了胸甲，又在小石頭後背兩側畫下兩塊簡單的肩甲輪廓。炭灰的線條在昏暗的火光下，勾勒出一種屬於戰士的、簡陋卻堅實的輪廓。
“來，二丫，你給小石頭畫上臂甲。”陳衍將手中的炭灰遞給旁邊眼睛紅腫的二丫。二丫怯生生地接過，學著陳衍的樣子，蘸著炭灰，在小石頭瘦弱的胳膊上，畫下兩道象征臂甲的、歪歪扭扭的黑色線條。
“狗娃，你來畫腿甲。”陳衍示意那個抱著腳丫的孩子。狗娃挪過來，用凍得通紅的小手，在小石頭同樣瘦弱的腿上，畫下兩道代表腿甲的痕跡。
很快，在幾個孩子的合作下，一副由黝黑炭灰描繪出的、覆蓋了小石頭整個後背和四肢的“簡易鎧甲”，出現在眾人眼前。雖然粗糙簡陋，線條歪斜，卻充滿了一種童稚的想象力和一種…莫名的莊嚴感。
“好了！”陳衍拍拍手，看著小石頭背後那副“炭灰鎧甲”，臉上露出一絲極其疲憊卻又溫和的笑意，“現在，小石頭有鎧甲護身了，凍瘡的‘小妖怪’就咬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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窩棚裡第一次響起了孩子們壓抑不住的、帶著驚奇和一絲歡快的低低笑聲。小石頭挺了挺瘦小的胸膛，仿佛真的感受到了背上那副“鎧甲”的力量，連凍瘡的疼痛似乎都輕了幾分。
“我也要！陳什長，我也要鎧甲！”
“給我畫！給我畫！”
孩子們爭先恐後地湧到陳衍身邊，紛紛掀起自己破舊的衣服，露出同樣飽受凍瘡折磨的後背、手臂和腿腳。
陳衍沒有拒絕。他坐了下來，讓孩子們互相幫忙。他指導著：
“來，瘦猴，你給二丫畫，先畫胸甲，護住前麵…”
“狗娃，你幫豆子畫腿甲，要畫長一點…”
“小石頭，你幫丫蛋畫臂甲，小心彆碰到她耳朵的凍瘡…”
窩棚裡，冰冷的絕望暫時被驅散了。孩子們忘記了疼痛，忘記了寒冷，忘記了饑餓。他們互相蘸著冰涼的炭灰，在同伴傷痕累累、瘦骨嶙峋的身體上，認真地、笨拙地描繪著一副副隻存在於想象中的“鎧甲”。黝黑的炭灰線條在昏暗的光線下交錯，構成一幅幅充滿童真與辛酸的、無聲的圖騰。
陳衍坐在火堆旁，看著眼前這奇特而溫暖的一幕：孩子們互相塗抹著炭灰，咯咯地笑著，爭論著誰的鎧甲畫得更好看，誰的後背更像一個“大將軍”。那黝黑的炭痕，覆蓋了紅腫的凍瘡，也仿佛暫時覆蓋了亂世的苦難，在他們幼小的心靈裡，種下了一絲關於“守護”和“力量”的微光。
炭灰冰冷，繪於稚嫩的脊背，無法抵禦真正的嚴寒。但那一道道粗糙的黑色線條，卻如同一副副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無形鎧甲，在凜冬的寒夜裡，微弱地、倔強地燃燒著希望的火種。這火種，比爐火更暖，比鋼鐵更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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