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葬崗的義莊,比冰窖更冷,比墳塋更靜。停屍房內,幾具無主薄棺散發著木料和石灰的混合氣味,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來自昨日那場驚心動魄“葬禮”的殘留藥味與腐臭。陳衍、老魏和幾個心腹死士,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悄無聲息地處理著那口藏著筒袖鎧胚的“薄皮棺材”。他們撬開棺底暗格,將冰冷的、散發著新淬火油味的鐵甲一件件取出。每一件筒袖鎧都被粗糙的深灰色葛布昨日“裹屍布”)緊緊包裹著,如同沉睡的鋼鐵凶獸。
王嬸的任務,是“處理”這些沾著“穢氣”的葛布——在桓玄爪牙可能再次搜查的陰影下,它們不能留,但又不能簡單地付之一炬大量焚燒布匹易引人注目)。更重要的是,陳衍在轉移鎧甲前,塞給她一張揉皺的麻紙,上麵用炭筆畫著幾個奇怪的符號和數字類似於簡易的經緯度或地標參照),旁邊潦草寫著:“老地方,三處,以此布為記。”
王嬸識字不多,但那幾個符號她認得——是京口城外三處極其荒僻、隻有采藥人或逃犯才會去的險要之地:鷹愁澗、鬼哭林、老君崖。數字則分彆對應著:澗北百步斷藤處、林西古槐枯洞、崖頂鷹巢石下。這是劉裕聯軍秘密集結的最終坐標!這張紙片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驚肉跳。
如何在處理這些葛布的同時,將這三處生死攸關的地點安全、隱蔽地標記下來,傳遞給需要的人?王嬸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粗糙的葛布邊緣。昨日在何府,她曾用最細密的針腳,將那卷致命的油布京口布防圖縫進了布匹邊緣厚重的褶皺裡。現在,這些布要拆開、分散處理……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想法,在她布滿血絲的老眼中成型。
停屍房內,昏黃的油燈搖曳,將人影拉得鬼魅般晃動。陳衍等人專注於轉移鎧甲,沉重的鐵甲磕碰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王嬸坐在角落的草席上,背對著眾人,仿佛隻是一個麻木處理穢物的老仆婦。她取出一根磨得極其尖銳的骨針,一軸線特意選用了與葛布顏色極近的深灰線)。
她的手指,幾十年穿針引線的本能超越了恐懼和疲憊,開始了無聲的“書寫”。
標記“鷹愁澗澗北百步斷藤處”:她選取一塊葛布的長邊。起針處,她縫了一段極其緊密的針腳——短短一寸布上,密密麻麻縫了二十針代表“百步”中的“百”)。緊接著,留出約一指寬約一寸)的空白不縫代表間隔)。然後,再縫一段相對稀疏、隻有五針的線跡代表“步”)。最後,在五針之後,用一個異常粗大的線結收尾代表“斷藤處”這個標誌性地標)。
標記“鬼哭林林西古槐枯洞”:在另一塊葛布的短邊上操作。先縫十針緊密線跡代表“林西”的“西”字隱含的“十”方位?或約定俗成的編號)。間隔一指空白。然後縫一個明顯的、由三針組成的三角形線跡代表“古槐”)。緊接著,在三角形下方,用斷斷續續、仿佛針腳脫落的三個小點結束代表“枯洞”)。
標記“老君崖崖頂鷹巢石下”:在第三塊布上,她采用縱向縫法。從布角起針,向上縫一段長長的、約七寸的直線代表“崖頂”的高度感)。然後,在七寸儘頭處,用線繞了七圈打一個複雜的、形似鳥巢的線坨代表“鷹巢”)。最後,在“鳥巢”下方,縫了一個短促有力的十字交叉針代表“石下”的穩固或坐標點)。
王嬸並非將三處坐標標記在同一塊布上,而是分散標記在三塊不同的葛布邊緣。標記的位置也極其刁鑽:有的在布匹最不起眼的毛邊處,有的隱藏在原本就有的破洞補丁邊緣,還有的縫在多層折疊的厚實布縫裡。標記的針腳線跡,乍一看隻是老婦縫補時因眼花或布質粗糙造成的疏密不均、線結過大,完全符合一個卑微老仆婦的“手藝”,絕不會引起搜查者的額外注意。
標記完成後,王嬸並未停下。她開始真正地“處理”這些葛布——拆解。她將包裹過鎧甲的整塊大布,小心地沿著經緯線拆開,分割成數塊大小不一、形狀不規則的布片。在拆解過程中,她有意地將標記了密碼的那一小段布邊,保留在相對完整的布片上。最終,這些承載著生死坐標的密碼碎片,就混雜在幾十塊看似毫無價值的破布爛片之中。
“王嬸,動作快點!這些‘穢布’天亮前必須處理乾淨!”陳衍壓低聲音催促,他警惕地聽著義莊外的風聲。老魏則用獨臂吃力地拖著一個大麻袋,準備裝這些拆散的碎布。
“曉得了,就快好了。”王嬸沙啞地應著,手指翻飛,將最後幾塊帶著密碼的碎片混入大堆破布裡。她的心在胸腔裡狂跳,臉上卻是一片麻木的疲憊。她看著陳衍和老魏將沉甸甸的麻袋拖走,準備趁夜色分批丟棄或焚燒實則大部分會由秘密渠道運走,作為起義軍日後可能的偽裝或信號布)。她知道,這些不起眼的碎布片,如同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種子,會帶著那關乎數萬人性命的坐標信息,散落到京口城內外。隻有知道如何“閱讀”針腳密碼的人如劉裕軍中負責接應的特定人員),才能在無數破布中,重新拚湊出通往生路與新天的地圖。
回到她那冰冷的破屋,王嬸癱坐在草席上,渾身脫力。小石頭在睡夢中咂著嘴。油燈下,她攤開自己那雙布滿老繭和針孔的手,指尖還殘留著葛布的粗糙觸感和深灰線的顏色。昨日雪地送葬的驚魂,今日停屍房裡的無聲密碼,如同兩場巨大的風暴在她腦海中席卷。恐懼依舊深重,但一種奇異的、從未有過的力量感,也在她枯槁的身體裡悄然滋生。她用這雙縫補了一生貧賤與苦難的手,在死亡的裹屍布上,縫下了新生的坐標。針眼雖小,卻能藏下裂天的鋒芒。她吹熄了油燈,在黑暗中抱緊了小石頭,仿佛抱住了這亂世裡唯一的光亮和希望,也抱住了自己剛剛完成的、無聲的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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