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從粘稠的黑暗深淵中掙紮著上浮,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滾燙的碎玻璃。肺腑深處殘留的灼痛與撕裂感,是毒煙地獄烙下的永恒印記。陳衍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野模糊而晃動,如同蒙著一層汙濁的血色油脂。地窖昏黃的油燈光暈裡,老魏那張溝壑縱橫、布滿煙灰和血汙的臉龐正懸在上方,獨臂死死按著捂在他口鼻的“尿灰泥”布片。
“將…將軍!醒了!真醒了!”老魏嘶啞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通紅的眼中滾下混濁的淚,砸在陳衍潰爛的頸側,帶來一絲冰涼的刺痛。
陳衍的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想說話,卻隻引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劇咳。他下意識地想抬手,身體卻沉重得不聽使喚,仿佛這軀殼已不再屬於自己。目光艱難地轉動,越過老魏的肩膀,落在近在咫尺的地窖頂壁上。
那片刻滿千鱗之名的石壁,此刻蒙著一層詭異的暗紅。新鮮的、粘稠的、如同腐敗油脂般的黑紅色汙漬,正順著他昏迷前刻下的那道簡陋閃電符號和王忠的名字緩緩流淌、乾涸。那是他噴出的毒血!是他被砒霜和硫磺蝕穿內臟的證明!閃電的刻痕被汙血浸泡,顯得格外猙獰,如同地獄之門上的一道裂口。而在閃電符號的下方,那道帶著暗金漆痕的“金”字刻痕,在血汙的映襯下,卻顯出一種冰冷而刺眼的嘲諷——琅琊陳氏的榮光?劉裕結義的信物?在這寒門英魂的埋骨地,在這浸透他毒血的刻名壁上,顯得如此荒謬而格格不入!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劇痛、悲愴和滔天恨意的洪流,猛地衝垮了殘存的虛弱!那不是琅琊陳氏子的恨,不是北府匠營陳衍的恨,而是屬於這地窖中所有無名冤魂、屬於他自己這具被毒火淬煉過軀殼的恨!
“呃…嗬…”陳衍喉嚨裡爆發出野獸般的低吼,殘存的力量在絕境中瘋狂燃燒!他猛地抬起顫抖的右手,五指如鉤,狠狠抓住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破爛不堪、沾滿血汙毒漬的袍服前襟——那件象征琅琊陳氏旁支子弟身份的、曾經視若珍寶的細麻官袍!
撕啦——!
布帛破裂的聲音在地窖死寂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
染血的、帶著毒煙惡臭的細麻碎片被他用儘全身力氣狠狠撕下!脆弱的布片承受不住這狂暴的撕扯,瞬間碎裂!更多的布片被扯開,露出底下同樣被毒煙灼傷、潰爛的皮肉!
“從…此…”陳衍的聲音嘶啞破裂,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肺腑中硬擠出來,帶著血沫和內臟的腥氣,卻蘊含著斬斷一切的決絕,“…無…陳氏子!”
最後三個字如同驚雷炸響!他猛地將手中那團象征過去一切身份與枷鎖的染血碎袍,狠狠砸在冰冷汙穢的地麵上!碎布散開,像一片片被拋棄的、肮臟的枯葉。
地窖中一片死寂。老魏和僅存的幾個工匠都僵在原地,震驚地看著陳衍。那決絕的宣言,那撕袍的動作,比任何刀劍都更清晰地宣告著一個舊我的死亡。
陳衍喘息著,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鋒,掃過地上那灘自己咳出的、粘稠如墨汁、散發著刺鼻腥甜氣味的毒血,又掃過牆角那堆用於鑄造的簡陋器具——坩堝、皮囊風箱、冷凝的陶管。
“血…我的血…”他指著地上那灘致命的汙穢,聲音冰冷如同九幽寒冰,“…砒霜…硫磺…熬出來…箭!”
老魏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他猛地點頭,獨臂抓起一隻相對完好的陶罐,小心翼翼地將地上那灘粘稠、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毒血,連同一部分浸透了血的泥土,一同刮入罐中。
“火!小爐!”老魏低吼。
一個工匠掙紮著搬來燒水的小泥爐,點燃僅存的焦炭。老魏將陶罐架在火上,又迅速將冷凝用的陶管用濕泥小心地連接到罐口,管子的另一頭插入一個盛著清水的陶碗。
陳衍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喘息著,冷眼注視著這一切。每一次呼吸都帶來肺腑的劇痛,每一次心跳都泵動著刻骨的仇恨。刻名壁上,他那道被毒血染透的閃電符號,在王忠的名字下方,如同一個無聲的、血淋淋的見證。
罐中毒血在炭火的舔舐下開始冒泡,粘稠的漿液翻滾著,散發出更加濃鬱、令人作嘔的腥甜惡臭,混雜著硫磺和砒霜特有的死亡氣息。墨綠色的、帶著金屬光澤的詭異蒸汽從罐口升騰而起,順著冷凝陶管絲絲縷縷地流淌、彙聚,最終在陶碗的清水中,凝成一滴滴更加粘稠、色澤幽綠如毒蛇膽汁的毒液!
水滴落入碗中清水,發出輕微的“嗒嗒”聲,水麵迅速被染上一圈圈不祥的墨綠,絲絲縷縷地擴散。那幽綠的毒液,正是從他陳衍被毒煙蝕穿的身體裡淬煉出的複仇之火!是他琅琊陳氏血脈徹底燃儘的餘燼!是他以寒門之軀,向這吃人世道索取的,第一筆血債!
“箭來…”陳衍的聲音如同兩塊鏽鐵摩擦。
老魏抓起一支尚未裝箭鏃的箭杆,又拿起一枚打磨好的普通鐵箭鏃。他小心地避開陶碗口蒸騰的毒氣,用一塊破布包裹著手,將箭鏃的尖端,緩緩浸入那碗凝集了陳衍生命劇毒與無儘恨意的幽綠毒液之中。
滋…
輕微的腐蝕聲響起,鐵質的箭鏃表麵瞬間蒙上了一層幽暗、粘膩的墨綠色澤,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寒芒。空氣裡彌漫的腥甜惡臭更加濃烈刺鼻。
陳衍看著那枚被毒血淬煉的箭鏃,幽綠的光芒映在他深陷的眼窩裡。他緩緩抬起依舊顫抖的手,指向地窖頂壁,指向崔炎毒煙灌入的主裂縫方向,每一個字都如同淬毒的冰淩:
“下一箭…射穿…崔炎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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